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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姑娘:蒹葭倚玉之叹 □ 杜海红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杜甫《蒹葭》)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晴雯的判词,可是她的嫂子多姑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多姑娘空有玉树般的美貌,命运却如同蒹葭般飘零。

论容貌,多姑娘不输于红楼群芳,她美貌异常,“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论出身,与众多红楼女儿截然不同,她只是个底层仆妇。一个多情美色的女子,嫁给了一个不知风月、一味吃死酒的厨子,多姑娘的命运是不幸的。作者用“蒹葭倚玉之叹”,来抒写多姑娘的红颜寂寞之悲。

蒹葭倚玉树的典故,出自《三国志》,说的是夏侯玄与毛曾同坐的事。曹公用这个典故表现多浑虫夫妇的妍媸之别,说得更通俗一点,这对夫妇就像人们熟知的武大郎与潘金莲一样,是极不般配的一对。多浑虫是蒹葭,多姑娘自然就是玉树了。

她有玉树般的美貌与光彩,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她妖艳,魅惑,风情万种,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潘金莲。可是她又不是潘金莲,她的风流韵事从始至终没有败露,多浑虫也不理论,她无须谋杀亲夫。并不见她要与谁长相厮守,因此终究也没有遭到鲍二家的那样的灭顶之灾。我实在是怀疑,作者对多姑娘,是不是也存有一分偏爱?否则,她怎么可以如此“幸运”呢?明明她与贾琏偷情的证据已暴露,偏偏被平儿瞒住了凤姐。大概作者也对这美丽的人儿有着一丝怜惜吧,她那么美,却所嫁非人,遇人不淑。

贫女生了一副美丽的容颜,无外乎有两个结局:一是凭借外貌的优势嫁入豪门,实现阶级跃层;二便是嫁入寻常人家,生出许多怅恨。前者有秦可卿的例子,可是尽管嫁入了宁国府,秦可卿非但没有得到幸福,反倒不明不白地早早死去了。后者如多姑娘,嫁给多浑虫,“恣情纵欲,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才俊”,走上了一条淫靡不堪的邪路。早年读《红楼梦》,对多姑娘满是不屑与厌恶,仅仅把她当成对晴雯清白的一个陪衬,如今再读,却也对她产生了一丝悲悯与叹息。

可惜了那玉树般的风采。多姑娘有“蒹葭倚玉之叹”,可是事实上她的出身与遭遇却更像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在《诗经》中被吟咏了千年。曹公也爱蒹葭,于是,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中便出现了“连天衰草,岂独蒹葭”的句子,大观园里的“荻芦夜雪”恰是芦雪广的蒹葭秋色。蒹葭也叫芦苇,芦花虽不及鲜花明艳清芬,却也如雪般洁白动人。只是无论那蒹葭的绝唱如何悠扬美妙,都改变不了芦苇生在沟渠、沼泽之处的出身与命运。多姑娘的出身存在前后不一致的叙述,可是无论她是被多浑虫的父母娶来的,还是贾府按照规矩从家生女儿中配给他的,都是一样的“身为下贱”。多姑娘的出身决定了她虽美貌聪明,却终是难免所嫁非人的命运。

可是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多姑娘的遭遇又是极普遍的。不要说她这样出身底层的女孩,便是贾府的二小姐迎春、三姑娘探春,谁又能摆脱包办婚姻呢?如果说迎春被孙绍祖凌虐的悲剧与其太过懦弱的性格有关,那么探春的远嫁悲剧又该由谁来负责?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是个有心胸有远见的好女儿,可是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不得不牺牲自己,“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甚至贵妃元春,也会在省亲之时伤心落泪,嫁入帝王家的尊荣背后,有多少凄凉孤苦!那高高的宫墙禁锢了元春的青春年华,“不得见人”是她永远的悲哀。还有薛宝钗,这个按照封建道德标准打造出来的近乎完美的淑女,按照长辈的意愿嫁给了宝玉,可是这桩被视作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最终却成了宝玉的“意难平”,两个人的“终身误”……

与这些贵族小姐不同的是,多姑娘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她如芦苇般卑微,也如芦苇般强悍。她不肯认命,从多浑虫家的媳妇变成婆子,从无价的宝珠变成鱼眼睛,本是她的宿命,可她偏不,她不安分的心使她冲破道德底线,恣意追逐廉价的快乐。她妖娆,轻狂,“天生奇趣”,撩拨得贾府一众好色之徒神魂颠倒。可是就如同警幻仙子所言,“世间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多姑娘从来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与痴情。

即使冲破了礼教道德束缚,肆意放飞自我,她就得到了自由与幸福吗?即使是她与贾琏偷期约会,“难舍难分”“遂成相契”,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这里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仆妇鲍二家的。鲍二家的与贾琏偷情,固然有“两块银子,两支簪子,两匹缎子”的诱惑,可是除此以外,她还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诅咒凤姐早死,比如与贾琏长相厮守。这种幻想最终要了她的命。相反,多姑娘虽也剪了一缕青丝给贾琏作信物,却未必将此约放在心上。她并不“钟情”于任何一个人,多情又滥情的她,有一颗混沌蒙昧的心。

直到她见识了宝玉与晴雯的诀别。当宝玉来探望命不久矣的晴雯时,偷听了半日二者谈话的多姑娘,是这样跳出来惊呼的:“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多姑娘的惊讶源于她对宝玉、晴雯的误会,这种误会既是对晴雯清白无瑕的有力衬托,同时也让多姑娘蒙昧的灵魂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也是个性情中人,并非天生的自甘堕落,只是命运的不幸使她迷失了自己。当她看到人世间的真情时,她表现出来的不是漠然而是理解,她甚至要去维护那道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都说曹公要借多姑娘之口写晴雯,借多姑娘之污浊写晴雯之清白,可我觉得,除此以外,这也是曹公对多姑娘形象的进一步刻画。多姑娘身上虽然有洗不去的污点,但是能说出那番话来,其思想的高度就超越了许多人。这也说明,她蒙尘的心灵并没有彻底地堕落,她还看得见光与爱。

多姑娘也是个悲剧人物,她终究难免如同芦苇一样飘零萎谢。“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玉树般的光彩会随着年华老去而一去不复返,当她年老色衰,青春不在,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呢?我不能回答。“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但唯有一人爱你灵魂的至诚,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这是外国诗人叶芝的诗句。我确信,多姑娘的人生中不会遭遇这样一份赤忱之爱。但,我们看惯了美丽的脆弱,也会渴望看到美丽中的荒蛮——就算一株芦苇的命运到头来也是萎谢,它是否会比鲜花嫩柳更顽强一些呢?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