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早把新桃换旧符。”每年年三十，吃罢中午饭，都要贴春联。红红的春联一贴起来，我就想起五老太爷。

五老太爷是我老太爷的叔伯弟弟，在家行五，我老太爷行二。他虽然是我爷爷的叔叔，却仅比我爷爷大三岁。我爷爷四十出头就得病去世了，只留下我奶奶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当时我大姑十岁，我爸八岁，最小的老叔只有八个月。不过当时家里不穷，是村里的富户，因为老太爷抠门儿是出了名的。这抠门儿是拼命攒钱，攒完钱就买地、买宅子，努力想过成富人的样子。在他心里，家里有大宅院，外头有大片地，心里才踏实。而五老太爷却和我老太爷的抠门儿完全不同，他吃、喝、赌、抽（抽大烟），身上几乎具有了纨绔子弟所有的恶习，是个典型的败家子。解放后，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改掉了以前的恶习，不再游手好闲。村里的老师卧病在床，村长念他识文断字找到他，他应了下来。从此他更加检束，没事就练毛笔字。原来他是上过私塾的，写字的功力还在。逢年过节，他都会给乡亲们写春联。村里有了红白事，也都请他去记账。

我有记忆开始，五老太爷就有了白胡子。印象里，屋里有一张八仙桌，上面铺一张毛毡，桌角放一沓红纸。他拿刀子把它们破开，变成一条条的。完成这一步，他的手往往红红的，他见我围在桌边，眨着小眼睛，会把手上的红色抹到我的脸蛋上，变成我的腮红。我美极了，还让他把我的脑门也抹上，这样就像哪吒了！我蹦蹦跳跳的，五老太爷急忙伸手护住桌子，嘴里笑着说：“芳儿，不要挨着桌子啊！”桌子上砚台里有研好的墨汁，他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手握竹管，蘸墨，舔笔，稍一凝神，落笔如飞，笔走龙蛇，唰唰唰，一副对联一挥而就。红纸黑字，龙飞凤舞，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墨香。我拿起写好的对联，想帮忙放在地上晾着，他怕我把对联弄坏，而我又非干不可，他便依着我，扶着我的小手，轻轻而隆重地把它们铺了一地。它们就像集市上卖的新娘子的红被面，我喜欢得不得了。摆放要离炉子远一点，那时炉火正旺。五老太爷一边等着对联晾干，一边指着其中一副对联上的字，对我说：“芳儿，这两个字认识吗？念‘新年’。”我高兴地跟着念“新年”，不知怎么的，我特别对“年”这个字有好感，大概是喜欢他写的那一竖吧，就觉得那么有劲儿，那么潇洒。我不懂为啥红纸长短不一，上面的字多寡也不同，最后写的还有更短的纸，只有四个字。上面写的字，有的我认识，我指着上面的一个横画，念到“一”，五老太爷可高兴了，停下笔，指着那一条念道：“一帆风顺。”我稚嫩的语气跟着学起来。他笑着说：“‘一帆风顺’这副对联就送给你，回去让你妈贴门口，一年下来就什么事都顺心了！”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属于我的收起，五老太爷帮我折好，放在炕头上。对联写完了，还要写“福”字，换成更大的笔，字体臃肿得像用水桶泼了一样。这回五老太爷不准我动了，他亲自动手，上面的墨太饱了，放不好就会流墨，污了福字的。我问他干嘛写那么粗，他笑着说：“这才‘福’厚嘛！”我听不懂，但觉得一定有道理，也装着懂的样子点点头。写完了春联，五老太爷坐在小板凳上，装上一袋烟，他端着长烟斗，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地的红春联，慢悠悠地咂一口烟，腾起的烟雾里，他也许看见了它们贴在家家户户门口的情景吧。我没空瞅他抽烟，赶紧给俺妈送对联去了。

街坊四邻来取对联时，多半会拿把花生、瓜子、糖瓜，偶尔也有江米条、爆米花、栗子什么的，种烟人家还会送上上等烟叶，大过年的极少有人空手请“福”，哪能让老爷子自掏红纸钱？但那个年代都穷，不在东西却在情意。邻居们屁颠屁颠地给老爷子装烟袋，上火，对他谢了又谢，才心满意足而去。大家只觉得门口贴上那么一副对联，年味就来了。对联上承载着他们对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的期望。五老太爷家里的对联贴得最全乎，不光正门贴，偏门贴，谷仓上也贴，甚至鸡窝上也贴上一副。也是，谁还嫌幸福多呢？

年三十如期而至，吃罢午饭，就着锅里的米汤，俺妈把大铁勺坐在炉子上，再抓一把面，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打成浆糊。妈妈打的浆糊稀稠均匀，不起疙瘩，粘度又好。晾着的时候，我还偷偷尝过，稀稀溜溜的，赶热最好吃，有点凉粉的口感，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我拿着对联，跟在爸爸屁股后头，爸爸拿着一把刷浆糊的小笤帚，在连天的爆竹声里，把大红对联贴上，把美好的祈愿贴上。深吸一口空气中鞭炮的味道，贴起春联才算过年了！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红彤彤的、喜洋洋的年味中。

再后来，集市上出现了印刷体的春联，带花边的，还有金黄色字体那种，充满富贵喜庆之气，还有那财神爷也是印的，笑容可掬的样子，比画得更加生动逼真。找五老太爷写对联的人越来越少了，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写字的手也哆嗦了，终至不能写了。几十年过去，现在市面上卖的春联已经有了3D效果的了，好多商家也免费发放对联、福字，但不知怎么的，我还是怀念五老太爷那手写的、饱含墨香的春联。后来，女儿也学习书法，我家门上、亲友家门上也都贴上了女儿亲笔书写的祝福，对联的内容都是我和女儿用心选的，总觉得每一个字都充满温度。那一串串祝福就是满满的心意，日子也如春联上的那些吉祥话儿说的那样，一天天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