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卫民先生是我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大哥。我偶尔不请自到,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喝一杯茶,闲聊一会儿,一切都自然而然。我去,他没有过多的客套,仿佛我也是那儿的主人;我走,他也不挽留,就像我出去遛弯儿,一会儿还会回来。
他工作室的画案上有一本册页,金色提花大红色锦面,12折24页,半熟宣材质。这本册页在他案头放了很久,我曾经打开看过,只是开头画了一幅题为《净土》的山水画。山应是西藏地区海拔不太高的山,山势雄浑,没有植被,山顶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山下有雪融而成的一湾湖水。浓墨勾勒山形,淡墨皴染结构,用笔苍茫老辣。湖水以花青色随手涂抹而成,却显得极是湛蓝寒澈,整幅画给人以朴拙、沉重、苍凉的感觉,让我自然地联想到卫民先生耿直、倔强却心底澄明的性格,不由地会心一笑。
今年立春之后,我再去卫民先生工作室的时候,只见那册页上又多了一幅画,一棵大白菜上趴着一只绿色的蝈蝈,旁边还有几个香菇和辣椒。这幅画用笔挥运自如,水墨苍润,草虫刻画细致入微,栩栩如生,颇有白石老人的气度。
闲谈中,聊起了卫民先生早些年曾经送给友人的一本山水册页,当时让我眼前一亮,若干年后还令我念念不忘。我劝他把这本册页画完,以“无意于佳”的心态创作,或许会有精品出现。他只一笑,并未作答。
转眼到了惊蛰,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在区政府的食堂就餐,他随口说了一句:“那本册页我画完了。”我心里一喜,赶忙说:“你先别送人啊,得让我先欣赏欣赏。”他说:“没事,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上个周日的下午,我遛弯儿到他工作室楼下,就顺便进去了。刚好他有客人在,他给我介绍完客人,喝了一会儿茶,我们就一起欣赏那本册页,并听他讲创作的过程。我小心翼翼一折一折地打开册页,一幅一幅地欣赏。他说:“你得全部打开看才有感觉。”他说完就把册页拿到客厅,放到地板上全部展开,结果不小心把其中一折的连接处给撕开了。打开一看,整本册页前后各空一页,其余每折两页画成一幅画,共计十一幅画。题材,除了第一幅是山水画外,还涉及果蔬、花草、昆虫、飞禽、走兽、鱼虾,每一幅都笔墨精到,法备神完。他以率真老辣的笔墨,纯净亮丽的设色,生动自然的造型,以及他天真质朴的心灵,描绘出了造化的律动和无声的乐章。
卫民先生书、画、印俱佳。这些画作只用三方印章,一为白文“卫民”,一为朱文“董”,另一枚是在整本册页中只用了一次的朱文闲章“心赏”,这也正合了古人“用印不在多,在于精”的道理。这些画的题款内容也非常有趣味,如画白菜的题款内容是“家有百财入,平安又幸福”,画紫藤的题款内容是“暖香”,画虾的题款内容是“清墨水生灵,弄笔写意趣”,画荷花小鸟的题款内容是“得闲”。这些题款内容中,我最喜欢的是他画的一只兔子守着三根胡萝卜,题款内容是北宋著名理学家、易学家,“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诗《心安吟》,其诗云:“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谁谓一室小,宽如天地间。”可能是因为我的属相是卯兔的缘故吧,感觉他画出了我的内心想法。因为他有客人在,不便久留,聊了一会儿后,我就回家了。
隔了几天后,中午我们又一起在区政府的食堂就餐,他问我:“那本册页你没看上?”我连忙说:“怎么会呢,那么好的画,我实在不好意思拿呀!”听了我的话,他也没再说什么。
一天上午,他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手里拿的正是那本册页,真让我喜出望外!“说了送你,就送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就是中间让我给弄断了,有点可惜了。”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了沙发上。我说:“那不算事儿,我这就修复。”我早些年也曾学习过装裱,我找了一条宣纸,办公室没有专用浆糊,我就用胶棒修。我把断裂的一折的两个页面的侧边分别打开,先把一边抹上胶,把宣纸条粘在画芯和覆背纸之间,然后另一边也同样操作,几分钟时间就修复完了。他高兴地说:“哎,这活儿干得地道!”
修复完册页后,我一边整理,一边翻看,突然发现第一幅山水画《净土》的题款时间竟然是“辛卯”,我算了一下,是2011年,已经是十四年前了,而其余十幅则都是今年画的。试想,将来如果有别的人看到这本册页,会不会纳闷同一本册页上的画,竟然间隔了十四年,这十四年哪儿去了?这十四年间画家怎么没画,他干什么去了?古人说“计白当黑”,我觉得画画需要留白,其他艺术也需要留白,也许人生更需要留白。那十四年的空白,流去的是时间,可积淀下来的却是人生的厚度和艺术的精进。
合上册页,只见册页的题签上是卫民先生题写的三个瘦劲的隶书小字:无所谓。这三个字让我一惊,我瞬间就想到了他的人生态度和艺术观念。于是,我抬头问他:“真无所谓?”“无所谓!”他说。我俩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