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终生探求美创造美崇尚美的人在充溢着映丽春光之美的时节,娴静萧然地走了。
虽然已是东风无力的暮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闻听先生仙逝还是不禁愕然,一股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肃杀之气漫染于心。
4月27日,我正在南湖藏书楼与主人甄选送展书刊。时近中午正欲返家,忽然接到国梁兄由江西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先生于昨日故去。先生弥留时遗言,丧事从简。
回到家中,我默然看到架上先生十多册诗作画集,悲从中来。我抽出《逸翁词》与《冯霖章诗文稿》——正是这两册书,开启了我与先生以师相敬以友相知的十年。
2015年2月,先生高足也是我之挚友国梁兄,将其伏案斟酌别裁的先生诗文稿交我,知会我为之排版、打印并装帧设计。我虽无缘识荆,但景慕先生久矣,能为先生做事与有荣焉。历时半月,一册录诗106题、词43阕、文34章,计19800余字并附画作7帧的《逸翁诗文稿》(先生号逸翁)得以完成。我用手工装订成书,托国梁兄面呈先生。一周后收到先生在扉页上亲笔题写“洪涛道友评骘 乙未初春 霖章”墨宝的样书——这是我给先生制作、也是先生签赠与我的第一册书。3月底,接国梁兄电话,说《逸翁诗文稿》据样书印竣千册,让我去先生府上取书。
3月25日下午我第一次拜见了先生。当时先生的另一弟子王立林女史亦在座。我见先生额头宽广眉目细长,方颐薄唇两耳垂纶,慈祥蔼然一长者。先生和立林女史极力揄扬排版疏朗,装帧简洁,“实获我心”,所以原样付印,连护封用云纹纸亦照搬。交谈中知先生震后曾居东工房六街,与我家仅一路之隔,只是我那时年幼,不识先生。先生德容粹然,性情淹雅,论典说史,驱遣自如。初次见面,印象颇为深刻的是先生对某些画家攀龙附凤以博虚名嗤之以鼻,并说自己因拒绝为应酬之作钤印,而被个别人戏谑为“半羽士”。他不以为意,常在画作上自署。
先生擅丹青精音律,欲裒集词作锓板刊行。枣梨之责无所贷也,我承担了《逸翁词》的笺注。之后,为探赜词心索隐词意,常去府上得以亲承謦颏。每次先生必放下手中画笔,斟茶一杯,谈不暇顾。先生“吐嘉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盘桓其间受益良多。《逸翁词》笺注历时一载有余,查阅工具书及征引古人词集二十余种。屑琐自牵之余,字句注释、援引词句、体例变更、录入排版沉潜反复颇费周章。至2016年腊月二十八日,我与由赣回家过节的国梁兄通宵未眠,终于在腊月二十九日(除夕)晨,将《逸翁词》正体字竖排版打印成册装订成书(正式出版时改为简体字横排),又做函套加贴书签。我之所注,绠短汲深,无非辗转贩卖了无新解,祗添蛇足而已,然先生多有嘉许并嘱我为序。后学小子愧不敢当,写了一篇文白舛互的《耽吟绮丽花间句——逸翁词赏鉴》。中国文联出版社付梓前,先生主张放在卷首以之代序。
2018年秋,先生拟将《逸翁诗文稿》易名《冯霖章诗文稿》交西泠印社梓行,又托我作注。那时我正陷入房产维权诉讼,拂了先生美意。先生不以为忤,待我如初。至今想来悔愧交集。
《临泉浣轻毫 留住春风意》是我为先生写的一篇卑之无甚高论的粗疏之作,率尔成章后先生却多有谬赞,推荐给《人物》《大众电影》刊载。在其后印行的数种画册中选作前言。
我与先生往来日渐频繁,有时亦不拘行迹畅所欲言。后萌生出为先生做传或口述实录的念头。我以为,先生虽然精神矍铄,但毕竟春秋已高,以先生艺术造诣之兼综众妙,艺术见解之高深独到,声名之远播,阅历之丰富,尤其是求变求新戛戛独造的泼彩泼墨之工笔,卓立当代中国画坛,足可树碑立传嘉惠后学。当我颇为唐突地把这一想法向先生说出,先生朗声大笑,连说“我还年轻,我还不老。”
四时有序生命无常,先生在天之灵,此刻也许会欣然于我之提议吧?追思寄远,当年虽说不免孟浪,然我始终以未能说服先生玉韫珠藏,留下对人世诸相及艺术体认之专著为憾。只是“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了。张爱玲以“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为三大恨事。不过,若以海棠、鲥鱼、红楼喻情感满足、物质餍足、人生与艺术美中不足,每一位艺术家恐都有所缺憾吧?
2018年7月,《晚饭花开》见诸报端,我尚不知。先生打来电话,倍加称赞。后又将报纸馈我。2023年11月,我工作出现转机,先生作《赞洪涛》一文,发表在《唐山晚报》上。其中写道:“洪涛文《晚饭花开》读后感受颇深,连读数遍,字里行间顿感诚挚严易,斐然成章,其能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此其意有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洪涛,余之素故。乃明能见机才思清逸达实之士。余久倾才羡,屡屡怀慕。拜服之至也。”——先生奖掖后学,对我爱护之忱期望之殷,至今思之铭感弥深。
尤使我心怡的是,所谓文人八雅“琴棋书画诗香花茶”,在先生的书房画室占其太半。去先生府上,常挟书而归。十年间送我书刊不下三十余册,且多签名。诗云“赐我百朋”亦不能喻我当时欣忭。而今春宽梦窄,入目怆怀,悲悼先生,纸面凉薄,赋得的只是苍凉戚然与冷寂森寒。
去岁初冬,先生身体违和,欲去探望。只是遵医嘱,先生不便见客。今年春节前夕,我径赴冯府。事先并未告知先生,我知道若提前通话,先生一定会谢绝。见先生前我是有所揣测的,万没想到,不足一年间,先生竟如此神态龙钟步履蹒跚腰背伛偻。那个容止可观进趋容与的先生哪里去了!二竖为虐元气大伤,折磨先生羸弱无助若此,真让人无法接受。我心绪瞀乱,克制力似已到极限,泪腺就要开裂。强忍心底呜咽,坐了不足五分钟便起身告辞。先生挣扎着欲像往常送我出门至电梯间。经极力劝阻,他才没有出来。未入电梯,我已泪下如绠。本来之后是应多探望先生的,但自知我是一个戚戚之情形于颜色的人,生怕私衷邑邑不能自已。我时常与国梁微信,关注先生病情。一次,先生在室内失足倾跌,经此一厄,病骨愈加支离。听闻后,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于心……
先生去后,身在他乡的国梁兄恸心不已,成诗二章寄我。诗云:
早念浮生一瞬间,飘零我亦不堪怜。骤闻睽违空怅望,漫剪灯烛竟无眠。苍犬白衣天寂寂,寒烟碧草水涟涟。先生远去今春后,寄恨空依百尺栏。
逸翁何在隔红尘,剩有愚蒙累绁身。教我音书犹在耳,风穿絮落却无痕。缘悭难逾阴阳没,事违空嗟山海濒。知此世间无往复,独行踽踽更何遵。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先生把美留存人世,又把美带入云端。“平生深仰止,何幸奉光仪”——我是多么舍不得先生啊!在人间,我永久失去了一位敬爱师长,一位忘年之交。明楚山禅师坐化前有如下偈语:“吾将命终,吾之去也,所谓游戏生死,翱翔空际,垂手市法,栖心泉石,啸嗷烟霞,坐忘朝夕,念念真如,尘尘净域。信手推开不二门,空王殿上无知识。”在另一个世界,宁静的山山水水,恬适的花花草草必然又多了一位知音。
悲欣交集,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