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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娘 侯西岭

三个月前的一天,我的娘因为夜里着凉发起烧来,我在床边守候着,她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她想念我的爹了,她想去找他了。2025年8月10日下午2点40分 ,我的娘走了,我的娘到另一个世界去找我的爹团聚去了。

我的娘出生于1933年。她的姓很特殊,姓“校”,叫校妮子。根据可知的文字分析,校姓可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有一个传说,说因为王位之争,成吉思汗的两个王子辗转避难到河北栾城、河南中牟等地,隐姓埋名,在这些地方开枝散叶。近几十年来,河南中牟姓校的和我娘的娘家的村河北省石家庄市栾城区北长村姓校的,经常以几十人的规模互相认亲、走动,搞联谊、宗亲家宴活动。我娘的家族有长寿基因,她的姐姐活了100岁,她的几个哥哥也都活了90岁以上。

我的娘在她家里是我姥爷最喜欢的一个闺女。我的姥爷乐善好施,在北长村开药铺,十里八乡的,谁家困难,他就少要药钱,或者不要钱;谁家揭不开锅,他就接济人家。我姥爷在当地很有名气,德行高,有道行。我姥爷告诉我娘他会在什么时候去世,还果真就验证了。我姥爷去世的时候,周边村庄的乡亲们都自发地来为我姥爷送行,其规模之大至今还在乡间流传。我的娘传承了我姥爷的善良,她对人总是理解、宽容、忍让,也常常教育我们“吃亏是福”“别出坏心眼”。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我家盖房子。农村盖房子非常在乎宅基地的四至,邻居家的一个老婆婆非得让我家的新房子向自己家的院子里缩,我家就缩了几次。结果邻居家的老婆婆得寸进尺,我娘是一忍再忍,邻居家的其他人都觉得过不去了,可谁也拗不过老婆婆,最后,我娘找到了大队。在得到大队的承诺和支持后,我娘指挥着侯家几十号人拿着铁锹排成队,护卫着把房子盖起来了。盖起来后,我娘教育我们不要记仇,她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她要我们和邻居家搞好关系,后来我家和邻居家的关系处得很友善。娘的善良忍让的性子里还有着“不屈”“刚强”的一面呢。

我的娘,没上过学,但是好学,见到常用的字就跟着我爹学,跟着我学,还跟着我的儿子学,跟着电视学,至少认识几百个字。她戴着一副眼镜,外表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农村的老婆婆。凡是见过我娘的人都认为她是教师。她说话呢,是见着农民说农民话,见着干部说“官话”。计划生育那阵子,我娘还被抽调到公社搞了好几年的计划生育呢。后来她跟我说,她救过不少的小生命,她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原则是宣传先行,一旦知道村里的妇女肚子大了,她就会“通风报信”,让人家躲藏起来,生下来再说别的。过去这么多年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还都念着她的好。她快走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地还说:“人出善心天保佑,人出恶心天不容。”

我娘的一生挺不容易的,她养育了我们五个孩子。小时候,家里穷啊,我的爹原来是在部队,后来家里实在穷得挺不过去了,就退伍回村了,这样家里就多了一个挣工分的。我家我爹我娘和我的两个姐姐挣工分,一年到头算下来扣掉口粮还得倒贴大队,是村里有名的“超支户”。在我1982年上大学之前,家里常吃的就是玉米窝头、掺了水的玉米粥,就的是咸菜,过年才吃十天八天的掺了玉米面的白面馒头。

后来的日子好了,我的娘非常知足。我带着她去过北京天安门,去过天津南开大学,去过西安。她常常教育我,一定要知足,不要贪,不要总想着做大官,要做善事好事,要知恩感恩报恩,懂得进退,懂得舍得。她反复给我讲人生的大道理。在2011、2012年的时候,她就预感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我问她咋知道的,她说:“你看看椿树,椿树是‘树王’,椿树都生虫子了,贪官必然要受治了。”从去年11月开始,我的娘因为着凉而发高烧基本上下不了床了。今年2月份的时候,我的大哥不知咋回事就人事不省住院了,谁也没告诉她这事。我大哥住院的第二天晚上12点多,她不知从哪来的劲儿,愣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门那里,一脚在里边,一脚在外面,冲着楼道大喊着我大哥的名字:“侯西江,侯西江,你回来!”第二天我大哥在医院苏醒了,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就出院了。当时我二哥正侍候我的娘,他把这个都录了视频,发给了我。我的解释是我的娘两天没看到我的大哥,于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娘,我娘要把他的大儿子从另一个世界召唤回来,于是就有了这件很神奇的事情。我的娘在2024年的时候给我二姐的大闺女说,她说她2024年不走,2025年天凉快了她才走呢。去年年底发了好几次高烧,几次险些走了,可是她愣挺过去了,她最后离开人世也是老死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不转了,也验证了她对我的外甥女说的话。

我的娘在村里、在家里的威望是很高的。她愿意帮助乡亲们,谁家有个家长里短的,谁家有困难,都愿意去找她这个热心肠来帮忙。她一生当红娘成全了十几对,闹纠纷的、闹离婚的、想不开的,只要找到她,她哪怕搭钱搭物也要想着法子把事情弄和谐。她有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有孩子了,几十口子的后辈们都非常尊敬、孝敬她。她对所有的她的后辈们都非常好,只要孩子们到她那里,她总是给孩子们好吃的,在她的嘴里,她的后辈们都好。在她发烧半迷糊的时候,我问她,三个儿子谁最孝敬她的时候,她说“都一样好”。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说我最好。只有我二哥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又说我二哥最好。在她最后的几个月里,乡亲们、亲戚们来看她的络绎不绝。我觉得,我的娘挺了不起的,我的娘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婆婆,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婆婆。

我和我娘的感情是很深的。我是她的小儿子,她总是唤我“三儿”。在疫情防控管控期间,她的头发长了,我就拿起剪刀梳子为她理发,剪得参差不齐,实际上就是给剪短了,剪发中我给她洗了两次头。她总对老家的亲戚朋友们叨咕这件事,说我剪的发是她这辈子剪得“最好看的”,“三儿还给我洗头呢。”自从她下不了床,她的脑子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我每月都要抽出时间回栾城区的老家侍候她。给她喂饭时,为了哄她高兴,我就给她唱《母亲》这首歌;给她买榴莲、香蕉、苹果,挖一小勺给她吃的时候,我总是逗她说:“娘想吃啥,儿子就买啥,但是儿子可是够不着月亮啊!”她的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每次我喂她的时候,都用稍微烫的碗去碰她的手一两下,她就哼一下,我就问她,“烫吗?”她就笑:“烫!你逗我。”有一次给她洗完脚后,我就拿她的袜子要去洗,她说啥都不让。睡觉前,她把袜子压在了枕头那里,她心疼儿子不让我洗。一次,在我坐高铁返唐山的头天晚上,大半夜三点左右,我睡梦中听到厨房锅碗的响声,起来一看,她在鼓捣呢,我问她干啥呢,她说怕误了火车,给我做点饭。我的娘得用多大的毅力从床上起来,为了给她的儿子做早饭啊。每次返回唐山临出发时,她都会拉着我的手舍不得让我走,她说:“儿想娘时见不着,娘想儿时泪汪汪。”问我啥时候回来,让我把日期写到纸条上,把纸条再放在床头的抽屉里,一直对我说,“二十天”“二十天”,盼着她的“三儿”回来。她还说,舍不得让走,但不能不让走,儿子还有公事呢!我把去看她往返的20多张动车票还留着呢,看到这些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念我的娘。

2025年8月10日中午12点,我给我的娘喂饭,用针管把营养液一滴一滴输送给她,每一滴入口她都如品甘霖,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两个小时后娘永远闭上了含笑的双眼。这是娘让我记住她最后的模样,这是娘在告诉我笑对人生。

我的娘走了,好人好报,她一定是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