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6日，中国画坛一代巨擘董辰生先生放下紧握了80多年的画笔，静静地辞世远行。

当天下午，北京八宝山殡仪馆，没有哀乐、没有花圈，也没有鲜花，向董老遗体做最后告别的只有亲属，以及一副挽联：“辰生共日月意气风发笔墨挥洒不愧前贤不负后代，秉宸正乾坤百年丰碑神形兼备创意人生创新艺术。”

这情境不禁使我想起董老生前的一句题词：“冲而不盈”。我想，这不正是他一生的人格写照吗。

回想2001年秋天，当霜叶染红香山时，我又一次坐在了北京车道沟8号院董老的客厅。他满头银发，腰板挺直，思维敏捷，谈笑风生，仍是一副“乐天派”神态。我首先提及上次拜访时书赠我的墨宝“冲而不盈”。董老笑笑说：“老子《道德经》里有‘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句，意思是虚而不满，绵绵不绝之意。如果用在学问上，就是要自谦，不求圆满；要平和包容，永不知足。”

接着，董老在画案上摊开一摞画册和报纸。作为军旅画家，他精心创作的连环画《黄继光》和组画《八一起义》是绕不开的话题。董老边介绍边说：“总的感觉是不满意。造型艺术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每当我完成一件作品或是出版了一本集子，自己虽然尽了力，但总觉得那只能代表当时的水平。回过头来一看，还是留下不少遗憾。艺术无止境，遗憾也是无止境的。积极的遗憾是一种动力，只有在遗憾中奋起，才能达到一种新的境界。”

此后，我便注意搜集董老有关《黄继光》连环画和南昌八一起义组画的有关资料，才逐渐理解了“遗憾”在其人生中的意义。

在董辰生璀璨的艺术天空里，《黄继光》应该是一颗耀眼的星。

抗美援朝战争中，黄继光用身体堵住敌人碉堡枪口的壮举进入了董辰生的视野，震撼着他的心灵。1957年，由作家黎明著、董辰生插图的传记故事《黄继光》面世。1961年，第一个连环画单行本《英雄黄继光》出版，艺术地再现了英雄光辉的一生。一时好评如潮，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

此时，董辰生没有名邃身退，而是锲而不舍。在此后的18年里，又先后创作了四部《黄继光》连环画。作品虽然创作年份不同，风格各异，但均以粗犷浑厚的笔触，叙写了上甘岭战役的惨烈；用雄强刚健的线条，描绘了黄继光目光如炬、气势如虹的气概。黄继光的光辉形象曾激励着全国几代读者，成为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教材。其中1972年版《黄继光》，获得1982年全国连环画评比二等奖，成为那个年代最有影响力的连环画漫画类图书之一。

面对赞扬和荣誉，董辰生从不在别人面前炫耀，而是谦逊地说“其实，黄继光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许多事迹，特别是他的精神，无时无刻地感染着我、鼓励我激情洋溢地去从事繁冗的创作。”在董辰生的遗物中，至今仍保存着黄继光的标准像和母亲送小儿子黄继恕参军时的照片等资料。

如果说六绘黄继光，董辰生一路高歌，那么创作“八一起义”组画，就显得沉重而曲折。

1956年7月，解放军总政治部向全军和全国人民发起了一次主题为“庆祝建军30周年”的征文活动。由于时间短、任务重，1957年，解放军报领导决定由一年前刚从广州军区调到解放军报社的“快手”、二十八岁的董辰生担当此任，并特派他到南昌进行采访写生。

董辰生住在当年八一起义总指挥部和八一起义纪念馆筹备处所在地的江西大旅社，先后到贺龙指挥部、朱德军官教育团旧址，以及当年巷战等地写生。一个星期时间，他画了大量的速写稿并开始构思组画。7月下旬，董辰生回到北京，仅用四五天时间便完成了组画画稿的初步构思，文字说明稿则是根据八一起义纪念馆筹备处负责同志的来稿，并查阅了大量资料，经过反复修改后最终形成的。这份《八一起义》组画说明稿是按照时间顺序撰写的，共21段。说明稿完成后，经过领导审定，由董辰生认真撰写了8段文字说明，同时精心创作了与之相匹配的8幅画稿。解放军报编辑部很满意，郑重决定：画稿和文字说明于1957年8月1日建军节当天第四版以“八一起义”为题全部刊印见报。

遗憾的是，由于历史原因，一些媒体在介绍《八一起义》说明稿时出现谬误，盛传是他人“用蓝色钢笔书写”的。对此，董辰生以平常心对待，他平和地说：“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这份手稿是我的笔迹，我写的字总不会有人去认领吧。”

2023年“八一”建军节前夕，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得悉情况反馈后极为重视，经过数月查证，并通过董辰生早期笔迹样本比对进行司法鉴定。12月20日，纪念馆最终确认：其中“蓝色钢笔字为原解放军报社美术编辑董辰生的笔迹”。

至此，这件跨世纪的谬误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它诠释了“冲而不盈”在董辰生人生中的真正内涵，也是纪念董辰生逝世一周年的最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