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站在一棵树旁,我们大家围在他身边,他慢慢地将手放到脸上,把脸揭下来,仿佛那是张面具。他就这样捧着自己的脸走到他兄弟巴勃罗、我、中尉还有罗克身边,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接过这张脸,戴上它。可是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了,我也拒绝了,我微笑着,笑着笑着就流了泪,于是路易斯重又把脸戴了回去,他耸了耸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我能看出他身上那种极度的疲惫。”
行驶在大运高速的大巴上,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同车的人们都倚在靠背上昏昏欲睡,此起彼伏的鼾声不断响起落下。
窗外,日光热烈,让窗前的我颇为不适,但并无困倦。两团透明的云彩仿佛向导,一直牵着我们向前,让这段旅程有了某种期待。转弯处,云彩倏忽不见,阴影大面积拉下,短暂的清凉之后,我们很快进入一个隧道。面前陡然一片漆黑,这段话便突兀地跃入我脑海。
这是我正在阅读的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小说《会合》中的一段话。
有意思的是,他有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说就叫《南方高速》。读他的小说,有种非常大的冲击,一面的他耽于幻境的描绘,一面的他又甘于现实的平淡,直面幻灭,却满怀理想,仿佛,他就是那个站在树旁、将脸揭下来的人。他试图将面具送给任何人,但最终,他还是要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在虚构和想象的背后,你能察觉和感应到一颗悲悯之心,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敬畏和顺从。
科塔萨尔是一个非常聪慧机灵的作家,他巧妙地处理和置换着文字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将搬运术运用到了极致。
就像他在《秘密武器》中疑惑的那样:“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在写作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非常确定,所有的事情,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你的每一时刻,身体会发生细微的变化。你写过的每一个字,都是将你引入某种境遇的萤火虫。你过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你面临的每个场景,都无法重复。你遇见的每个陌生人,都不是无意义的,他(她)的出现,将改变你当下的心境或轨迹。而当你今天再次见到昨天的人,你们之间的默契已不再延续。
《南方高速》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堵车,迫使困守的人们不得不步入一种非常态的生活。一个微型的、浓缩的社会横空而出,主线从工程师展开,他左边“王妃”上的姑娘,右边两位修女,后面是开大众凯路威的脸色苍白的男人,“王妃”后面的一对夫妻和小女儿……这是个划定的圈子,圈子里大约有十几个人。刚开始,他们对公路的疏通充满幻想,“两位修女指望在八点之前赶到米利—拉福雷,因为她们带了一篮子蔬菜给那里的厨娘”,“标志2013上的那对夫妻最操心的是别误了晚上九点半的比赛直播”……后来渐渐绝望,但似乎并无绝望,因为他们面对无力改变的现状,积极应付。一只大大的白蝴蝶停在前挡风玻璃上,它短暂停留的美妙,就像来自过去或是来自未来的信使,有人试图抓住它,但无法成功。
这只蝴蝶,在整篇小说里,只出现了一次,它是身边的、近距离的,但它同时又是另世的、遥远的。它像希望,也像绝望,像爱,也像死亡。暗处的昭示,让他们团结起来,用心维持圈里人的生存基本。但几天后,有人逃跑,有人自杀,有人病了,有人死了,镰刀从天而降,蝴蝶飞走……一些看不见的危险,正一点点吞噬着生命中的信任、爱和疲惫,也在切割着时间和时间中茫然无措的人们。
这是一个微缩的世界,无法躲开和逃避既定灾难和痛苦,当然,也有希望和快乐,但它们总是被紧张和烦恼所缠绕,一切都毫无偏颇地要发生。也就是在这情形下,工程师和“王妃”上的姑娘相爱。比起那些结尾悲伤无望的文学作品,我总是更喜欢大团圆或开放式结尾,这可能与我的性别和年龄有关,但说实话,我更愿意时间可以停滞下来,我们可以不吃不喝,不爱不恨,前提是,让相守的人永相守,相亲的人永相亲。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时间是不由你控制的。
科塔萨尔的棋高一着在于,他正视所有的此刻,相爱、分离、死亡、背叛,而后,依旧会毫无犹疑地向前走,似乎他有信心,面对这样有规则、毫无关联、不相似也不重叠的生活。
他说,文学就是一场郑重其事、能让人毕生投入的游戏。在《南方高速》这场游戏中,没有赢家,大家只是游戏的参与者,都以为,会有一个黑白分明、可圈可点的结束,但没有,一切还在继续,无法分清此刻和将来,在生存的长路上,狼奔豕突。所有的面具,各归其位,冷漠的,继续冷漠,爱过的,接着遗忘。车辆启动,从刚开始的缓慢前行,到后面各自飞驰,工程师渐渐地再也看不到“王妃”和车上的姑娘了,一切更像是一场注定的梦,一场指定结尾的梦。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就像我此刻在北方高速公路大巴上飞奔一样,生活是一场欢宴,一些细微的、决定性的因素,隐秘而不断地进行着置换。我的身边,是从未料到的一个人,而整辆车上同行的人,更是我未曾预料的聚合。
当下,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昏昏欲睡,或者仰望着一朵白云移动,进入一种暂时的完满。当车停下,我们重新投入水深火热的生活,靠在一棵树上,戴上那顶帽子,嘴里叼着一支烟时,你感觉你摘下自己的面具,但没有人愿意接收,你不得不再次戴上,面前的一切陌生而荒唐。我们过着这荒诞而有序的一生,像一部小说中的场景和人物。
我们都是生活中彼此的路人甲路人乙,同时也是文学作品中彼此的路人甲路人乙。我们戴着彼此的面具,相会,又错肩,相见,又永别,这种安排,无人能违。只是,我们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的汽车中,在谁也不认识谁的人群中,在这样一个人人目视前方、也只知道目视前方的世界里,要这样向前飞驰。
“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有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我可能读科塔萨尔读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