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除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妙玉,还有个小尼姑——智能儿。如果把出身官宦人家的妙玉比作一朵瑞香花,那么小尼姑智能儿就是一朵小小的蚕豆花。
不是人间凡种花
蚕豆有悠久的栽培历史。据《太平御览》记载,蚕豆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期传入中国的,因此也叫胡豆。因为蚕豆的繁殖速度极快,口感独特,很快就成为了一种受欢迎的粮食作物。又因为蚕豆种子的外形和颜色与佛像头部的轮廓相似,人们于是将蚕豆称为佛豆、罗汉豆。贾母生日期间就用捡佛豆的方式祈福延寿。
智能儿刚出场的时候,还是与惜春一同玩耍的小女孩。那一回,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去给贾府姑娘们送宫花。惜春收了宫花,还跟周瑞家的玩笑呢:“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哪里?”惜春天真烂漫的小女儿之态跃然纸上。智能儿的存在感并不强,跟贾府四小姐玩在一处,说明她俩年纪相仿,也暗示了惜春的孤独。
其实,智能儿何尝不孤独呢?她大概出身穷苦人家,与妙玉不能相提并论,多半是家里太穷了,为了活命不得不入了空门。都说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可是事实上,有妙玉这种带发修行、带着丫鬟婆子修行的千金大小姐,就有智能儿这种草根出身的贫苦小尼姑。可怜智能儿初出场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面对周瑞家的提问,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是否得了,她只摇头说不知道,还不如惜春明了。由此可见,智能儿虽经常跟着她的师傅净虚老尼出入贾府,却并不知晓她师傅平日里做的勾当。这净虚老尼虽是水月庵的住持,但是她不虚不净,根本不是一心向佛、不问世事的出家人,而是贪婪成性、佛口蛇心的恶人。红楼版的《孔雀东南飞》就是净虚与凤姐狼狈为奸,共同制造的一幕婚恋悲剧。净虚怂恿凤姐,凤姐勾结官府,两个人联手拆散了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婚姻,逼死了两个鲜活的生命。
跟着这样的师傅,可怜的智能儿又如何习得佛理的真谛,寻求生命的平静?她只能被动地跟随着净虚出入于豪门大院,于污浊中百般孤独地慢慢长大。
相思偶染漫天涯
智能儿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同一朵淡紫色的蚕豆花开放。虽说身处佛门,不能红妆艳饰,可是缁衣素颜掩不住智能儿的天生丽质,青灯古佛也隔不断她的女儿情思。情窦初开之时,智能儿遇到了秦钟。
秦钟是秦可卿的兄弟,因与宝玉交好,也经常出入贾府,而智能儿更是从小在贾府走动惯了的。秦钟是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青年公子,就连凤姐都戏称把宝玉比下去了。秦钟风流,智能儿妍媚,情不知所起,智能儿与秦钟相爱了。告别了昔日的玩伴四姑娘,智能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早已厌倦了水月庵的肮脏与束缚,什么佛门净地,不过个“牢坑”!才貌出众的小优伶龄官曾经在贾蔷面前控诉贾府,“你们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字字血泪,令人不忍;小尼姑智能儿也曾经对秦钟道:“除非等我出了这个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相比秦钟,智能儿是清醒的。水月庵里漫长荒寒的岁月,净虚等人的污秽不堪,早已令她深恶痛绝,只想逃离。只是,智能儿虽有此愿景,却无力改变现状,她寄希望于爱情,寄希望于秦钟,炽烈的情爱最终还是让她忘记了一切,甚至她的“终身”。她与秦钟情定水月庵,偷期缠绵,他们丢掉了一切世间的桎梏,临别之时,难分难舍。
缁衣消尽千山月
水月庵虽不是什么净土,却不缺清规戒律;秦钟出身寒门,却从来不是贵子。这场青春的爱恋无疑是一场禁忌之恋,也注定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我始终对秦钟喜欢不起来,作为秦可卿生前百般呵护的弟弟,竟然在给姐姐送殡的途中“得趣馒头庵”,丝毫不见对姐姐早逝的痛惜与悲伤。他大概早已忘记了,他之所以能进入到贾府的私塾读书,结交宝玉,得到贾母的青睐与匡助,都是姐姐替他铺就的锦绣之路。他的老父亲秦业囊中羞涩,连他的学费都要东拼西凑,可是这丝毫不影响秦业对秦钟这个老来子的殷切的期望。可以想象,逆子与小尼姑的恋爱一旦曝光,对秦业该是多么致命的打击!秦钟与智能儿相恋,情感炽烈,可惜却毫无责任与担当。在他的身上,我只看到年少轻狂。
智能儿虽是女子,却有着超越秦钟的胆识。初尝了爱情的甜蜜之后,她再也无法忍受水月庵的生活,于是她出逃了。尼姑从庵里偷偷跑到城里已是耸人听闻,智能儿竟然还找到了秦钟的家里,着实不易。然而,在那样的时代,智能儿的为爱痴狂无疑是挑战了道德底线,是惊世骇俗之举,是秦业眼里天大的丑闻。刚刚失去了女儿,唯一的亲儿子如此不肖,秦业的内心想必是崩溃的。赶走小尼姑,暴打不肖子,他想必也是伤透了心,急怒交加,竟一命呜呼了。而秦钟,被老父笞责后已经一病不起,又眼睁睁见父亲被自己气死,竟也在惊惧、愧疚中撒手人寰。
可怜智能儿被秦业赶出家门后就不知所终了。她本就是尼姑出逃,水月庵是牢坑不假,可是离了水月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将归往何方?一个在逃尼姑的命运,令人不忍去猜测,不敢去想象。
那年元宵节,三岁的香菱被拐子拐走,从此开始了悲惨的命运。那一年,被秦业赶出来的小尼姑智能儿,又将何去何从?进不去的秦家大院,回不去的水月庵,智能儿不是傻大姐儿,她青春年少,又风流妍媚,流落街头是多么危险啊。这朵俏丽的小小的蚕豆花儿,就这样被推向了命运的洪流之中,在此之后,她该归往何方?贾府败落后,连巧姐都会被“狠舅奸兄”卖进青楼,无人可依的智能儿,是否只能沦落风尘?
却向江心忆晚霞
我对这个一腔孤勇的小尼姑充满了怜惜与同情。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不幸的弱女子,为了爱情与命运抗争过一次。可是就是这一次,她败得惨烈异常,她溃不成军。她的遭遇与命运向我们昭示着作者的观点:从佛门逃离的智能儿不得善终,带发修行的妙玉“云空未必空”,一心要远离红尘的芳官们拼命入了佛门,惜春、宝玉都在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后选择了遁入空门……真正的“佛门”,不是逃避的净土,而是一个人内心的坚定与信仰。
勇敢又绝望的智能儿,注定了逃不脱厄运的掌心,她如同一朵小小的蚕豆花,在人间慢慢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