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文荟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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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里 故 乡

□ 韩进勇

大雪覆盖了辽阔的原野,覆盖了原野上星罗棋布的村落。清扫屋顶和路上的积雪是雪停以后的事情。落雪的天气里,所有的屋舍、柴堆草垛、村里村外的道路都被白雪覆盖,村庄和田野没有了分界,远处看去,屋顶和地面也没有了高低的差别,整个大地笼统一体。唯一标志村庄的,是一堆堆挺立在雪地之上的树木,每一棵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灰暗沉寂,仿佛凝固的尘埃,毫无生机。但生火做饭的时辰一到,每个村庄就有了生动鲜活的气象。一柱柱炊烟,在雪花飘落中袅袅升起,仿佛一家一户,一个村落的气息——比日常更温暖更深情的气息。

大雪最好的落处是乡野,也最是农家感恩上天撒下的厚爱。离开故乡多年,小村落雪的情形依然记忆犹新。雪花落在村里村外,落在房上地下,也落在乡亲们的心坎儿上。小时候和二爷爷同院儿,分别住在东西对面的厢房里。那时二爷爷七十多岁,一到冬天就很少出门,总是猫在屋里热炕上。然而,只要雪花飘落而下,他就会下炕出门跑到院子里,迎接欢呼白雪的降临。老人和其他乡间老头一样,冬天总是一身不知拆拆改改多少回、穿了多少年的棉袄棉裤,头上戴一个驼色的旧毡帽。老人的迎雪的方式简单而虔诚。他仰望天空,张开双臂,摊开双手,手心向上,等待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他巨大的苍老粗糙的手掌上。承接着雪花的飘落,二爷爷就会高声快活地叫喊:下洋白面啦!下洋白面啦!那是石碾石磨的年代,乡亲们无论吃什么粮食 ,都得依靠碾磨轧碎磨细。但再长时间的碾磨,再细密的箩筛得到的面粉,也比不上机打面粉的白细。乡间人尤其是二爷爷那代人管机打面粉叫“洋白面”。吃上顿“洋白面”做的饭食 ,对乡间人来说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是不可多得的奢侈。白雪的色形像极了“洋白面”,而白雪滋润麦苗后又会使来年的小麦增产增收。二爷爷叫白雪为“洋白面”就显得特别的形象又贴切了。二爷爷为“洋白面”从天而降情不自禁地欢喜欢叫奔走相告。那时候我们院里住了六户人家 ,南门儿到北门儿有二十丈左右。二爷爷我们住在南头儿,北门儿外是当街,南门儿外是菜园子。雪花刚刚飘飞的时候,二爷爷就高喊着赞叹着,从南到北贯穿整个院子,在北门口儿待上一会儿。当街有人,就和人们说说话儿。当街碰不到人,二爷爷就会返身穿过院子走向南园。南园的旁边有二爷爷家的猪圈,二爷爷会登上猪圈房,向东张望。我们的院子在村庄的最东边,隔了一条道和一条小水沟就是农田。有生产队的耕地也有我们几家的自留地。那些农田和村庄周围的农田连在一起 ,年年都种小麦,这些麦地就是白雪转化成“洋白面”的根源所在。二爷爷是在遥望雪落麦田的情景。那年头粮食产量总是很低,年年收获微薄。家家自产和生产队交公粮剩下分得的麦子总是少得可怜。白雪转化增加的“洋白面”也就显得非常难得非常珍贵。二爷爷对这样的落雪总是兴奋不已,他长久地奔走和伫立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在他的棉袄棉裤上,落在他的毡帽和花白的胡子上。二爷爷在雪地里边喊边走的时候 ,我们两三个孩子就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二爷爷喊叫:下洋白面啦!下洋白面啦!五六十年后,每逢下雪的日子,我还总会想起二爷爷我们独特又真情的“迎雪仪式”,想起那些不可复制的欢欣和快乐。

几乎每年的冬天,都有大雪封门的日子。清晨一开门,门外白雪遍地。厚厚的,没过脚踝甚至没过膝盖。原来,夜里无风,大雪悄悄降落,房屋里的人被大雪偷偷覆盖了睡梦。这样的天气到井台打水自然就会费更多的功夫,而女人雪地担水就更艰难甚至危险,因为父亲人在外地,全家用水就全凭了母亲的肩膀和扁担。雪后的早晨,缸里没水或者不够用,母亲就会就地取材,用瓢用盆甚至用大簸箕,擓了、舀了或者铲了,直接放在锅里。灶下点燃柴火,雪很快化成水。这样我们就可以吃上用雪水煮的粥了。离我们最近的井里的水有点苦涩,于是雪水粥吃起来就会感到甜爽清香,那样的日子也就有了一点新奇之感。

是的,雪是可以吃的,但乡亲们也有讲究。头场雪是不要吃的,因为头场雪压下包容了许多的灰尘。在一场又一场积雪覆盖的家园,孩子们吃雪是随时随地的事情。玩得累了渴了,雪地上捧上一捧雪就直接吞进口中。反正水缸都结了冰套,其中的水冷硬得很,雪水反倒更柔软一些。更多的时候 ,是攥成雪疙瘩 ,用它来打雪仗,也一口一口地咬着吃。农家的孩子很难吃到水果点心,平时没有任何零食,天降的白雪仿佛是对他们口腹的赏赐和安慰,那时候农家孩子吃起雪团来总是痛痛快快。背阴之处的雪经冬不化,阳春的季节里吃起雪就更有了情趣,沁凉、清新,进口入肚,仿佛冬天的回味。吃雪的孩子面目格外生动。洁白的雪,洁白的牙齿,脸和手指都通红通红。人雪相映,时光就有了些光彩。

扫雪是让人兴奋的劳动,尤其是扫屋顶上的积雪。雪后初晴,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房扫雪。先用木锨或者簸箕推铲,然后再用扫帚清扫干净。上房扫雪的人大多是壮汉,也有半大小子加入期间。东家西家,南房北房,噗通噗通,落雪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样晴朗的早晨,空气清冽,吸入口鼻感觉沁凉沁凉,又有点微微的灼热。扫雪的人都兴致勃勃,相邻屋顶上的人常会彼此呼应甚至高声说笑,于是村庄上上下下便飘荡着快乐!

五叔和大奶奶住在院子北头儿的瓦顶正房里,这样的房子是不用扫雪的,但临街大车门洞子是三间平房,另外还有猪圈房上的雪,五叔是必须清扫的。他其实是南头二爷爷五儿一女最小的孩子,姐姐嫁到五里之外的村庄,同院的大哥二哥分别是一队二队的生产队长,三哥四哥都在千里之外,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干部。五叔是过继给他大妈也就是我大奶奶门下的。大奶奶的儿子早亡,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过继个侄子为她和大爷爷养老送终。五叔是村里最勤快最本分的人,起猪圈淘茅房的活也能干得起劲卖力,扫雪的活让他非常快活,不仅把房上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舍不得院里一锹半铲的雪白白化掉。扫完后总是把雪搬运到东菜园里。五叔用大栅子也就是割草用的大筐,一筐一筐,来来往往,把北半院子的雪全都背到园地里。因为雪水提高了墒情,大奶奶园子里的瓜菜,总是比别人家的硕大繁茂。

瓦房顶上的雪不经打扫,自然铺展,太阳好的日子里就慢慢融化。水珠儿就滴滴答地从屋檐瓦片儿落下来。阳面屋顶上的雪化得早化得快,阴面的雪化得晚化得慢,前后水帘儿的出现和持续就有了时间差。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就有了一段儿穿越水帘儿的体验和时光。早晚冷暖变换的时候,雪边化边冻,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屋檐下吊了一排冰柱。淘气的我们就用铁锹、锄头稀里哗啦地打落在地,然后一截截捡起,充当玩具在手里把玩或吸吮。

大雪初落的几天里,村外的大路小路都被覆盖,雪地上只有兽踪鸟迹,通常是狗的猫的麻雀的。有时也会看到黄鼠狼和野兔的踪迹,这为冬捕的人留下了重要线索。非出村回村不可的人,就趟雪而行,踩出一串深深的脚窝。上大学的时候,我有过踏雪归乡的经历。在先行人留下的脚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六里,这样的行走自然是歪歪斜斜甚至跌跌撞撞了。一进村却是另一番景象,街巷房屋井然整齐,村里人早就把路上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的颜色由干灰的本色变成湿黑,在白雪的对比下格外分明。白雪辉映,乡亲们的面目和笑容比平时明亮许多,对回归的人比往常更和善亲热。回村大都在临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已经点火烧炕。在母亲的招呼下,脱鞋上炕,坐在暖哄哄的炕头上。母亲则起身下炕,给炕炉子落灰加煤,熟练又热情地把炉膛里的火调理得旺盛起来。长时间雪地里的行走,双手双脚、耳朵边儿、鼻子尖儿都被冻得发僵,热炕一煲,先是微微地疼,后是酥酥地痒,渐渐地,久违而亲切的温暖贯通全身。这温暖在心里热热又酸酸,化作一句话脱口而出:还是家里暖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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