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拜大年。
按我们家乡的习俗，初一是村里乡亲们相互走访拜年的日子，叫拜大年；初二开始，是长辈携带晚辈或晚辈自己外出给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初一这天，哪家来的人多，说明这家人缘好，来年吉祥；若你谁家也不去，说明你太不懂人情世故，别人也会很少来你家。看似不经意地走东家串西家，里边却暗含着民心的向背，祝福的深浅，乡情的厚薄。过年的味道，不仅是鱼肉的味道，不仅是团聚的味道，还有世态民情的味道。这些，都要在过年期间展览一番。房屋街道是展览馆，人既是展品又是参观者。
我们小孩子最乐此不疲的，是初一村里的拜大年。尽管除夕守岁，我们睡得很晚，大人们还是早早地拍打着我们的屁股，把我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轰起来，说：“赶紧起来，给叔叔大爷（大伯）们拜年去，晚了，就吃不到糖块了。再说，一会儿，给咱家拜年的也该来了！”
大人真知道我们的心思。朦胧中听到“糖块”两个字，我三下五除二，就穿上过年的新衣服，找到平时要好的伙伴，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地给叔叔婶婶大伯大妈大哥大嫂们拜年去了。来我家拜年的，自然有父母接待。这种拜年，仪式感很强。一是服装整洁。小孩子们，一水的新衣服。父母给准备的新衣，大年三十之前是不许我们动的，说是怕吃肉弄脏了。只有到了初一，才允许我们臭美，说这是真正新年的开始，新年新衣新气象。大人们，衣服虽有新有旧，但也早把平时下地沾的那些泥啊水啊的清洗干净了。出来进去，平时的臭汗味道，被肥皂、洗衣粉淡淡的碱香取代了。二是干净卫生。各家各户都把房间内外、院子前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大门、二门、堂屋门、里屋门全部敞开，门框上的对联，门上的喜字，营造着喜庆，祈祷着吉祥，表示着对来客的欢迎。三是讲究礼貌，茶水糖果伺候。屋里的火炕上，主人早把糖块装盘、花生瓜子入篓、茶水沏好，随时等待拜年的前来。东家夫妇，身着干净衣服，或在堂屋，或在院里，笑容满面，迎来送往。
来拜年的，大都是这家主人的晚辈；也有少量平辈的；小孩子们，就不分辈分了，哪家熟悉去哪家，哪家多给糖块去哪家。拜年用语，约定俗成，一百年不动摇，就是“过年好！”辈分不同，姓名各异，在“过年好”前后加个称呼或名字即可，如“大叔大婶过年好！”如“立增，你也过年好，快进来！”整个街道上，各家院子中，每个房间里，“过年好”三个字铺天盖地，此起彼伏，成为大年期间的最强音。而且，问候及时，声音洪亮，态度真诚。往往脚步没进院子，声音就传进来了。关心关爱，祝愿祝福，都在“过年好”三字之中了。主人上前，双手拉住来人，让进屋里，剥糖块，倒杯水，捧一捧瓜子送到来人手里。一番谢意里盛满了高兴和期许。
大家都不会久坐。话到是礼，礼到是理。先来的让后到的，相互摆摆手，点点头，问声“过年好”。秩序井然，气氛祥和。一个上午，哪家也要有二三百号人出入，哪个人，也要走上三五十家。每条街道上，花枝招展；每家房间里，摩肩接踵。少数年龄大点、辈分高点的，就多坐会儿，问问一年来收成情况，日子还好，明年有何打算，也不会超过一二十分钟，就起身告辞，在一片问候声中，转入下一家了。在嘴里糖块的融化中，在相互的问候中，心里暖了，年味浓了，生活的信心增长了。
在平时，我们小孩子去哪家串门，不管是借找东西，还是找小伙伴上学玩耍，大人们都顾不上和我们客气礼貌。但在这天，我们却能享受平时没有的礼遇。大人们不但要夸我们穿得漂亮，又长高了，问我们的爸妈好，还要抓一把糖块一把花生塞到我们手里。会亲热人的，还会剥一块糖，塞进我们嘴里。这是我们最盼望的，大人们也设法让我们高兴。把嘴里填满，剩下的装在新衣服的兜里，我们也就从大人的缝隙里钻出来，去下一家，继续收拢糖块瓜子。我们进进出出，眼睛虽然在大人的腰部以下活动，但到了各家，会立马准确无误地定位糖块瓜子放在哪里。要想多拿糖块，我掌握了一个诀窍，就是嘴要甜，要像糖块一样甜，婶子大娘的多叫，过年好、拜大年的话多说。婶子大娘们心里甜甜的，我们兜里糖块自然就多了。
到了直系的叔叔婶子大伯大妈家，我们还要多坐会儿，嘴要更甜些。换来的不仅仅是糖块瓜子，还有五毛或一块的压岁钱。我觉得，这是我们拜大年的最高潮，是最让我欢欣鼓舞的时刻。那时钱太少，一年里，我们小孩子家，轻易见不到几毛钱。到了夏天，冰棍才二分、五分一根，我们馋得从卖冰棍的旁边转悠，兜里也掏不出二分钱来。人虽小，但也深知钱的价值。
串上个十家八家，我就回家一趟。一则看看这时谁来家里给父母拜年，有小朋友们，也打个招呼，玩一会儿；二则看看家里的糖块瓜子，让妈妈发出多少去了；三则，也是更重要的，是把拜年得来的“战利品”掏在家里，藏起来，空着兜再去拜年。
初一拜大年，一般都是在上午完成，到了中午就结束了。个别人有事耽搁了，就下午或晚上再来补上。在好多人看来，这个过程没有走下来，年就没有过完整，心里觉得缺失了什么。我想，将初一这天晚辈去长辈家的拜访叫做拜大年，绝不是仪式上的隆重，抑或拜年物品上的高档，而是表示了人们对年的虔诚，对拜年的敬重，对在年节里孝敬长者这种孝道文化的崇拜，对来年美好生活的信心。
初二到初六，就是出去给外边的亲戚们拜年的时间了。这是纳入每个家庭春节期间常规的事项。姥爷、姥姥，姑、舅、姨，亲家，必不可少；没出三服的叔伯，干爹干娘，大都计划在内；走得近的表兄表姐，一年到头，也不吝见上一面，释怀想念之情。
这样的拜年，和初一乡亲们互拜最大的不同，是要带白酒点心水果的。血脉相连的亲戚，各自奔波着各自的日子，一年内很少相见。一个四季又轮回了一圈，日子怎么艰难，也要表示对亲属的关心和敬重，能够叫他们吃上自己孝敬的几块点心，喝上几盅爽身提神的白酒，这才最诚心，最实惠。同时表示自己是个懂得敬老爱幼的人。点心和白酒，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点心是要纸包纸裹带标签的，好看。桃酥居多，个别日子好点的人家，也有买蛋糕的，比桃酥要贵些。内里一层薄纸，中间一层毛糙纸，外边又两层大些的薄纸，最上边附上一个红色的带有吉祥图案和文字的标签，纸绳打上个十字，一包点心就包成了。酒一般是瓶酒，浭阳老酒、浭阳春，玻璃瓶蓝签，就非常好喝，是最大的敬意了。外地的有点名气的酒也有，但就是个别富裕人家才买得起了。记得我大姑那儿的一个在开滦工作的表兄每年来给我父亲拜年，水果点心之外，两瓶浭阳春。我父亲高兴得额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笑着看半天他这个大外甥。酒呢，老是舍不得喝。
令人酸楚的是，拜年的那点物品，亲友们还要反复传换使用，并非给谁买去，谁就能吃到。一包点心，如同一包硬通货，几天下来，不知流转了多少家。蛋糕易坏，传到最后一家打开吃时，周边已经出现了绿毛，一闻，香甜味道淡了，增加了霉味。为了省钱啊！
再有不同，就是管饭。这也是纳入议程、提前准备好的。一年见上一面，又是在正月里边，冒着寒风跑来，不吃顿热乎乎的饭菜，多唠会子家常，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再走，是不近人情的，主人绝对不答应的。主食、副食都是按过年的档次准备，鸡鱼肉肘丸，大米干饭馒头，应有尽有。专门包水饺，也是有的。酒当然不能少，除去特别小的孩子、尚不曾沾过酒的以外，都要喝上几口。没酒，不成席面；没酒，不足以表示亲情；没酒，少了过年的气氛。也有极个别过日子仔细，又不大要脸要面的亲戚，不舍得做好吃的，对付。侄啊外甥的心里不悦，但也不表现出来。回来和父母念叨一下罢了。
近的三五华里，远的，几十华里。这几天的自行车，就少不了旅途奔波劳顿之苦了。各个村庄，能够有一半人家有辆自行车就算是富裕村庄了。正月里五六天的时间里，需要拜年的有几家，顺序如何安排，每家要多长时间，除去人的因素，还要考虑自行车的情况。自家有自行车的，事先修理一下，避免半路上掉链子，排满当时间即可；家里没有自行车的，要找要借，要提前几天和有自行车的人家约定，几天下来，要借找几家。拜年的高峰几天，自行车的资源，高度共享。大多数人家，只要能排开，尽力成全别人。实在借找不到的，十来里地距离内的亲戚，就靠双腿了，“11”号交通工具，通往各路亲戚之家。
所以，每年从初二开始，在旷野纵横交织的土路上，在早春寒冷刺骨的北风中，我们总会看到一个特殊的风景线：断断续续的自行车，没头没尾，车上或一人单骑，或后货架上再坐一人，个别的一车三人，前边大梁上还坐一个小孩。每辆自行车，车把上，或网兜或布兜或竹篮，悬挂其上，里边大致装有白酒、点心、水果。兜子，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前后摇晃着，骑车人不住伸出一手扶弄一下，稳住。偶见几个步行者，手提同样的兜子，匆匆向前，不时回头张望一下，好像丈量着已经走过的路途。追上来的骑车人，有时和他打个招呼，随即超过他们。这道风景线，是动态的、热烈的、匆忙的，好像履行着某种使命，让人感觉庄严和神圣。
是啊，哪个人，不是一年一年地长大，一年一年地变老，在盼望过年中守望？哪个人的道路，不是在年轮上行走？
在拜年的路上，总有疏忽大意的，将精心准备的点心，丢在半路上一包，让后边的拜年人增加一份礼品。这往往是把点心放在后货架上而没有拴牢所致。就有人借此搞起故事，在拜年路上设置道具，给拜年增加了喜剧色彩。将土块、砖头或干牛粪，像点心一样包装起来，扔在路旁，给人以前边行人不慎丢失的感觉。后来者，心中窃喜，望望前后无人，便下车捡起。谁知，几天后，姨或舅的传过话来：“傻外甥上当了，买了一包土块拜年来了。”外甥一听，始知被耍弄了。更有甚者，里边包上了一条小蛇，而且传来传去走了几家。不知哪家打开时，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骂道：“不得好死的，谁会这么坑人！”这便有恶作剧的嫌疑了。再有人捡到，就事先打开侦察一番了。
在下午回家的路上，我们当然也会看到，骑车人七扭八歪、摇头晃脑，嘴里不住嘟囔着“好！好！过年好！明年再来看您老！”那是喝美了，神智还在亲戚家的炕上！
我第一次出去拜年，是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二姑家。那年我五岁。二姑在唐山北郊马家屯，距我家有二十华里。二姑是个苦命人，也是个要强的人。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入伍从军。辽沈战役时，已是解放军的一个团长了。在攻打四平的战斗中，我这位表兄，高举着手枪，带领战士冲向敌人，不幸中弹牺牲。在家伺候我二姑二姑夫的老实厚道的表嫂，这时正是六月身孕，怀着二姑的孙子。次年，孙子降生了。我的二姑夫却念子心切，悲痛过度，撒手人寰，离二姑而去。二姑就带着二十多岁的儿媳妇和一个孙子撑起了这个家。
懵懵懂懂地听父亲说完这些后，又听父亲说道：“见到你二姑，要磕头，说‘二姑我给你拜大年来了’，嘴要甜，多叫二姑。这样你二姑才高兴。给你压岁钱呢，你就收着，要不她会骂你！”
我答应着，心里想像着我那位表兄的手枪是什么样子，他高举手枪往前冲锋时，将是何等威武。二姑是父亲的二姐，我知道，父亲在平时，也常来看望二姑。父亲这么嘱咐我好好给二姑拜年，是他惦记着二姑，是因二姑有这么个英雄的儿子！
我照父亲说的做好。二姑果然高兴，叫表嫂给做大米饭炖肉，让她孙子（叫我表叔）带我玩。临出来前时，二姑郑重地给了我一块压岁钱，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的哥哥们。我答应着，却不知就里。
半路上，父亲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早几年，我大哥带着我二哥给二姑拜年。去的半路上，大哥一再提醒二哥，说二姑给压岁时，千万别不要，也千万别告诉二姑是我说的。二哥爽快地答应了。结果见到二姑后，二哥的第一句话就是：“二姑，我哥说了，你给我们压岁钱，我不能不要！”二姑哭笑不得。大哥可上火了。
父亲带我去给二姑拜年的这天，是这年的大年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