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个好朋友,十数年间,我拜访过他们的家乡。
一
小梁和我同一年毕业,同一天上班。我俩那时还是懵懂的孩子,一起听校园民谣和卡朋特,看《罗马假日》,讨论王小波。她当年送我的贺卡,我至今保留着。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结婚生子,从文艺青年,成长为中老年妇女。
第一次去她的乐亭老家时,我俩刚买车没多久,开车的技术和车一样崭新,带着四五岁调皮的孩子们就上路了。
她家的村子是丰子恺画中的模样,村头有大柳树,篱笆墙隐约掩住一家家的砖屋。她家的院子是狭长的,从正房的堂屋穿过去,是屋后长长的院子,和侧卧在院墙边的厢房,院子里种了干干净净的蔬菜、花朵。她家的房子上了年纪,屋里摆放着暗红的板柜,上面陈设着一对青花胆瓶和紫檀梳妆镜,椅子似乎是明式的。记得门上还画着一幅幅花鸟,与宋人院画相仿。这座屋子保存着从盖成那一天就开始收集的气息。
我在堂屋、厢房、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像着小梁和妹妹,幼时怎样掀开板柜取衣服,用目光描摹门上的花儿和鸟儿。
小梁的爸爸妈妈和她的姨、舅把我们当成贵客,忙忙地生火烧灶,热腾腾做了大锅的食物。十多个人在堂屋围着桌子吃饭,热闹极了。
饭后,小梁带我们去滦河边。河滩异常宽平,犹如一片沙漠。我们在顶头的阳光下跋涉了很久,四周宁静如洪荒,我不记得是否走到了遥远的河边,那一天松软的河沙把我融化,淹没了。
其后几年,我又去过她的家一两次。每一次,她的家在我记忆中都不一样,好像是唐传奇《柳毅传》中瑰异的遭遇,转眼间,那书生就找不见龙宫的入口。
二
小笛比我小好几岁,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有着嫩粉色的圆脸。研究生毕业的她读书伏案太久,腰椎常常酸痛疲乏。她叫我姐姐时,最后一个音总是绵长的,把我环绕起来。
她的老公王教授是个热情的男孩子。很多年前,我突发奇想,要带孩子去一处不收门票的荒凉海滩。王教授偶然听到了,他说,他的老家昌黎就有这样的海滩。行动派的他马上开着车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那处海滩果然没有一个人,成群的白色海鸟盘旋在细沙上,我走近了,它们就腾然飞走,俄而,它们又回落到不远处。透明的海水涌过来,又涌走,吞吐着这片天地。
小笛、王教授和儿子一起挖沙子,盖城堡,这个简单的游戏他们玩了许久。我也那么久地看着他们一家人,觉得幸福美好得要命,甚至觉得以后再不会有这样寂静的海和海滩让我遇到了。事实上,也没再遇到。
三
老杨是我在新闻部的同事,当年大家都不到30岁,纷纷拿《东方时空》做标杆,为新闻事业奋斗着。我只熬了5年,而老杨坚守了20多年。
前年我们到滦南境内的滦河边去玩,不知怎的,恰好就在老杨的老家左近。而他没有随我们而行,为照顾年迈的母亲,孝顺的他不愿离开须臾。
他用微信指点我们去他家和他堂姐的宅子探勘。许久无人居住的院子里青草漫过了人,屋檐的一角也垂落了。在剥落黑色漆皮的木门上,我拍到了一只小蜗牛。院墙倾颓了半边,一位老乡骑着三轮车经过,在墙隙间问了一句:“要修修喂?”然后就消失不见。我们几个外乡人站在草间,颇感趣致。
从老杨的村子出来往东走一二里,就到了滦河岸边。这一处河道在导航上可以看得很清晰,河水轻轻折弯了一下,变得开阔至极,如同宁静的湖泊。我们卸下小桌、椅子,烧水,煮茶,河水温柔地舔舐着我们的心情。我们几个拍了合影,咪咪去捡鹅卵石,小梁晒太阳吸取天地精华,我脱掉鞋去趟河水。阳光还是西斜了,几个伙伴默默地给自己发了此处的导航定位。
四
祥哥的老家在迁西。去年的一天,他的妹妹招呼他回家相聚。他邀请我们说,四月的梨花正盛,去看看吧。
我们先去了他家附近的山坡,果然漫山遍野都是梨花树,每一株都开得认真开心,每一朵花都自在可爱。风儿实在温柔,蓝天也实在清脆,我们坠落在这满目繁华中。幸然梨花不是溢香的植物,如果再加上满身春天的香,那还了得。
祥哥带我们到了妹妹家,兄妹搭着肩膀,说笑不停。午餐时,一个长桌旁坐满了人。席间,有村子的族叔或者伯伯,妹夫也在相陪,热烈地劝酒布菜,我何曾遇到过这样的酒宴,最终也热烈地喝多吃多。
回程中,祥哥提出要去看看他从小长大的老宅。我记得是在村子的尽头,一个缓坡处。荒草把他家的院子彻底吞没了,台阶也被没有章法的植物缠满。我们拨开刺棘藤蔓,钻过去,上到门前,三间的屋子在我眼前迅速褪色而成泛黄的旧照片。
老屋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在墙上糊着许多旧报纸。窗子的玻璃残损了,透进来模糊的光,40多年前的语境在四壁暗暗流动。我感叹,但说不出一句话。祥哥也在沉默着,他有多少往事在这里留存啊,此时汹涌的记忆一定在敲打他的心门。
在村口,祥哥遇到几个骑电单车玩耍的女孩子,他上前和她们自拍了几张合影。一个孩子问他,你是哪个地方的?
正所谓爱屋及乌。因为我爱我这些朋友,所以也觉得他们的家乡特别亲切。李白说,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与朋友家乡的每一次相逢都令我陶然而醉,流连忘返,那,也是我心灵的故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