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刘同学同庚,高中三年同学,大学四年同校,报社五年同事,又于2006年同年退休。无论从何种意义考量,我们过从甚密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由于性格迥异,在漫长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我们真正的交往屈指可数。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唐山一中求学期间,我就听说,刘同学的父亲时任市里领导。不过,由于门户之见,加上我们俩虽然同届,却并不同班,所以彼此并无交集。忘了一个什么场合,我们仅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见他身着一件普通的黑棉袄,双手对插在衣袖中,和我们这些平民子弟并无二致。直至1964年,包括他在内,我们9名同学一起考入军校后,相约一道去看望母校到我们军校所在城市参赛的老师和运动员,才第一次获知他的真实姓名。不过,由于时间仓促,我们几乎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
岁月匆匆而过,大约是1973年左右,我才偶然得知,刘同学和我一样,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相继离开部队复员回乡,我分配到陶瓷厂当泥瓦工,而他去了轧钢厂当了一名炉前工。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那天,在大街上我们意外邂逅,只见他头戴栽绒帽,两个帽耳一上一下随着寒风忽闪,劳动布工作服上满是油污,足蹬炼钢工人特用的那种防烫皮鞋。不用解释,同为天涯沦落人,又殊途同归,彼此内心的惆怅自然不言而喻,也正是这次巧遇,我们才有了第一次的倾心长谈,并使我有机会走进了他的家门。
在当年新市区一片平房群中,我平生首次窥见一位三十年代即参加革命的一位市领导的家!在前后两间平房中,他母亲和小妹住一间,而刘同学和弟弟们合住一室,几张单人床摇摇欲坠,簇拥着一个烟囱东倒西歪的铁炉,盛满煤炭和木柴的大筐置于炉旁。我环顾四周,并无其它家具,角落里随意堆放着杂乱的书籍,只有厚重的《英汉大辞典》格外瞩目。我暗自思忖,在这种境况下,刘同学居然还有心思苦读那些枯燥乏味的英语书籍?此时,其父正在柏各庄农场接受审查和劳改,其母闻听我们的关系后,马上开门见山托付给我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刘同学老大不小了,快帮他找个对象成个家。
见此家境,我禁不住眼圈儿都红了。回家后,我便马上紧锣密鼓地四处张罗。同事王老师比我还积极热情,很快便在铁路宣传队物色了一名夏姓姑娘。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夏姑娘道出了那个年代极为少见的择偶观:“他爸犯了多大错误,我也不介意!”闻听此言,我自然欣喜异常,信心满满,迅速跑到轧钢厂同刘同学商讨相亲事宜。临别,我还特意嘱咐他届时一定搞搞卫生,换换衣服,以示尊重。他一如既往地含笑不语。
相亲就安排在王老师家里。夏姑娘本来就天生丽质、能歌善舞,那天,还特意身着一款墨绿色的外套,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万万没有料到,刘同学不仅未作任何修饰,反而骑了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相亲过程中,相亲者之间没有一次对话,倒是我们局外人没话找话,喋喋不休。事后夏姑娘主动笑呵呵地告诉介绍人,人真不错,就是不爱讲话。我们巧舌如簧,极力搓合,最终却得到刘同学一句放弃的回应:“这么好的姑娘,我不愿拖累她。”
我至今不解,在爱情也被打上时代烙印的年代,究竟是他心已死,还是她发生了动摇?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同学的父亲官复原职,但刘同学的人生之路走得并不顺畅。他后来通过落实政策调入的某研究所很快面临破产,恰恰此时报社印刷厂淘汰“铅与火”进入激光照排时代,急需懂微机的专业人员,这样,刘同学才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又一个全新的生存空间,当上了名为工程师实为修理工的“蓝领”。时隔多年,老同学同处一个单位自然十分高兴,他时而会敲开我的办公室,彼此默默地相对而坐,有时长达数十分钟,我不开言他是断然没有话的。倒是同事常常给我带来意外惊喜:“你这个老同学真厉害,微机的事没有他不懂的!”我对微机一窍不通,只能一笑了之。一次,我委托一位记者同他一起去某证券公司咨询,那位记者返回后一脸惊诧:“他们都是用英语交谈,我一句没听懂。”
我为老同学做媒一无所获,但对他的矜持与学识,我发自心底地充满敬佩。转瞬又有二十几个年头未曾晤面了,我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直至今春同其胞妹有幸相聚,方知这些年来他除了有时到美国同孩子短暂相聚外,余生时间仍终日蜗居在一个一间七五的老屋里,过着深居简出以书为伴的清苦日子。
刘同学寒窗苦读,阅人无数,在不少官二代倚权而骄的当下,他无疑是个不随波逐流的“另类”。迟暮之年,我回忆老同学的经年往事,本来可以直呼其名直抒胸臆,思前想后,还是不要逾越其一贯低调做人的规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