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生活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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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电影

□ 赵声仁

小时候,露天电影,我没有看够。有的影片,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俗称“老三战”,看过几遍,甚至十几遍,情节烂熟于心,台词也倒背如流,但只要来演,我还要追着去看。电影放映机输出的那道跳跃着的银光,好像有无穷的魔力。

“演电影的来了!”在街上这样喊话的,是二骡子。他爸是村里最好的车把式,喜欢骡马,给他起小名二骡子,可能与此有关。县里的放映队,都是他爸去接。这表示大队对放映员的尊重和欢迎,他们来去舒服,就可能多来几次,放映电影的质量也高。二骡子,近水楼台,总是第一时间知道此事。听到他的喊话,我不管在忙什么,都会马上放手,“嗖嗖”跑到街上,瞪大眼睛问他:“二骡子,今天放啥?是新片不?”二骡子神秘地说:“可能是外国片!”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盼望的是外国片。我们两家住隔壁,我俩也挺要好,看电影,我们都是一块来去。

大队部的院子很大,能容上千人,靠西墙中间,是个土坯垒的主席台。台前的两根木头柱子上,两面国旗常年飘扬。这里,是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村性的活动,如唱皮影、演样板戏、各项庆典、开大会等,都在这里举行。主席台的利用率非常高。电影,当然也在这里放映。放映机放在院子中间,镜头朝西,四五米见方的银幕,就挂在主席台前的两根柱子上。

三个月,不一定能看上两场电影。听到演电影的要来,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如同赶赴一次盛宴,心里升腾起马上饱餐一顿的欲望,摩拳擦掌,奔走相告。家里有老人的,早提前拎几个小板凳,或找几块砖头,选择最佳位置,给全家人占上。我们小孩子,心更是早飞到了主席台前。催促妈妈快快做饭,随便扒拉几口,不等吃饱,或干脆啃几口凉馍馍、拿两块白薯,就一溜烟跑到大队院子里了。

那么大的一个院子,一演电影,总是显得地方不够用。犄角旮旯,都挤满了人。院子的大门在北面,南面一溜平房,是大队办公室、小卖部、钢磨房、理发室等,东西两面,是几家住户。电影开演后,院子里,四周房子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就连银幕后边,主席台上,也挤着一群人,倒着看,人和字全是反着的。全村六七百户人家,除去没法抱出来的婴儿在家,留个大人看护外,五条大街,几乎唱了空城计。北面门口东边,有两根大槐树,十有八九,总会有三五个胆大的孩子,爬到树上,腚坐树杈,手攥树枝,两眼盯着银幕,还不时发出口哨,告诉人们,他们在树上,比小兵张嘎还勇敢。

放映员是相对固定的,一般是两个人,师傅带个徒弟。二骡子他爸长期接送放映员,和他们早成了朋友。因了这层关系,二骡子和我,在位置的选择上,就有了特权。我们两个长期在机子旁边,和放映员在一起,一边看着胶片转动,一边看着银幕。师傅姓陈,好开玩笑,左腿有点跛。村里人都喊他陈瘸子。陈瘸子,是电影《夺印》里的一个反派人物,这部电影是他放映的,大家自然把这个外号送给了他。他也乐得答应。每次他来,我和二骡子就多拿个凳子,给他坐。有时家里做好吃的了,我们还给他们拿过点来。陈瘸子在我们的心目中,就如同《地道战》里的高老忠,是英雄。没有他,谁给我们放电影?

在机子旁久了,我还生出了一个特殊的喜好,就是格外爱听机子放片时发出的嗒嗒声。那声音,均匀、清脆、大小适中,听着,心里就妥帖,似乎觉得,银幕上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都是从这嗒嗒声中产生的。嗒嗒声里,蕴涵着无穷的故事。无独有偶,谍战片中,女发报员发报时的滴滴声,我也特别爱听。

陈瘸子的放映技术是一流的。机子打开后,他两手把住盛放胶片的铁皮盒子摇柄,左几下,右几下,好像随便摇摇,机子就开始工作了,嗒嗒声,连续响起,屏幕上便出现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几个金色的大字,接着,放着光芒的五角星,也闪动着映入眼帘,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同时在耳畔回响,激越、洪亮。全场立时寂静,我的心同时激荡起来。

电影放映过程中,常有情况发生。有的片子放映次数太多,老化严重,就出现断片,我们叫烧片。正是大家全神贯注之时,屏幕一下子黑了,场下往往一片唏嘘。陈瘸子不慌不忙,三下两下,就接好了片子,重新放映起来。有时放映新片,为了让大家尽快看到,县里安排在同一晚上,几个村轮流放映。大队上就安排专人提前到上一个村等着取片,取回放毕,又送下一个村。但时间并非完全同步,有时需要等待。大家等着着急,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起来。有的甚至出怪声,吹口哨。大队就委托民兵连长、治保主任维持秩序。当年,这种情况叫跑片。 最糟糕的是突然停电,全场一片漆黑,陈瘸子也急得咂嘴。村里的电工,一般在放电影的时候,值班配合。这时,会马上查验。如果是村里的故障,倒好排除。但更多是上边停的,没有及时通知。大队书记就跑回队部,抓住电话机生摇,“喂”个不停,直至找出原因。电话打不通,就同时派出几路人马,去公社,去工委,查找原因。大家就在盼望中等待,没有几个人回家。

电影,全是夜间放映。密密麻麻的一院子人,进出不便,又有故事情节吸引,人们也舍不得出来,就有好多故事酿成。大多的家庭,晚饭都以稀粥为主,两三个小时的电影,没有几个人能一气坚持下来而不想小解的,就有人在电影的声音之外,听到断断续续的“哗哗”声,有人脚下就有微热的感觉,一种厕所才有的味道,也袭入鼻孔。冬天天冷夜长,这样的事情更多。要好的男女青年,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然,附近外村的居多。他们白天没空儿,晚上没地儿,这会儿,天黑人杂,他们往往找个墙角蹲下,伺机而动。开始很平静,当电影开演,人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银幕上之后,他们便拉手摸肘,勾肩搭背起来,四只眼睛盯着屏幕,两唇却碰到了一起,心思早飞向了远方。坐在房上的人,居高临下,看在眼里,走了心神,就假装咳嗽,或找树枝、小石头砸将下来。下边的二人身子一哆嗦,赶紧逃向别处。

我们家乡那儿,村庄特别密集,近的相隔一里,远的不过三里,相互之间,亲友也多,哪个村有放电影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所以,下外庄看电影,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去外村看的电影,甚至比本村还多。但去外村一般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不是距离很远,看不好人像,听不清对白,就是在屏幕边沿底下,看着人物、风景全部走形,要不就跑到屏幕后边,看反面,分析着看。知道有新片,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提前约好,跟家里说声,饿着肚子,鱼贯进村,找个好位置坐下来。鸠占鹊巢,这村的大人倒没说什么,但和我们同龄的小朋友们却耿耿于怀,就往边上轰我们。以牙还牙,他们来我们村,占好地儿了,我们也轰他们。一来二去,两村孩子们就有了隔阂,摽上了劲儿,你轰我撵,相互谩骂,有时在半路上堵截对方,甚至大打出手。记得一年冬天,我们村和瓦房村的小嘎子们较上了劲,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能去对方村看电影。有电影,就到村外堵截,不回,就用土块、石块乱砸。电影的诱惑太大了,《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枪炮都不怕,小小石块、土块,焉能挡住我们学习英雄的决心?

家长们也都知道两村孩子们为此打架斗殴,就不让我们去,说等和解了再说。但我们哪怕这些,无知有勇。再说,打石块、土块仗,也正是我们的所爱。这天,瓦房村演电影,妈妈不叫三哥和我去,眼睛盯着我们不让出屋。外边的伙伴们,早吹口哨招呼我们。三哥我俩急得团团乱转。正无奈之时,可巧生产队长来我家串门,妈妈赶紧叫三哥把洗脚水泼到院子,张罗给队长让烟倒水。三哥和我使了个眼神,端起洗脚水就出了房门。水泼了,盆子没有送回,趁机归入小伙伴的队伍,抬着两兜事先备好的石块、土块,直奔瓦房村。这天格外黑,相隔一二米远,就前后不见人。我们靠声音招呼着,摸索前进。谁也没有想到,瓦房村的十几个嘎子,已经在半路上截着我们;更谁也没有想到,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他们的石块、土块,就雨点般飞将过来;尤其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还来不及反击,三哥就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起来:“哎呀,妈呀,我眼看不见啥了,瞎了!”三哥是这帮人的头儿,是最有力气打架的人,也是扔石块、土块的高手。我们一枪未发,领头的率先受伤,大家士气全无,更没了看电影的勇气,一起扶着三哥回得家来。半路上,三哥仍哭个不停。

进屋一看,三哥的右眼青红相间,瘀血严重,肿得和小馒头一般。眼睛,早被挤成一条缝,扒开,果然看不见任何东西。队长还在我家,和父母分析认定,这是被一大土块所砸,幸好不是石块,要不非出个大口子不可。赤脚医生来了,消毒止痛,一番处置。当夜去唐山眼科医院,拍片检查,眼球组织尚好。但大夫说,视力一定要下降。七八天后,三哥眼睛消肿痊愈,但视力由1.5下降至1.0。直至现在也没有恢复。

追着看电影,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没人后悔,更没有影响我们继续下外庄看电影。我们小孩子们的恶作剧,很快就化解了。因为说到底,就是想占个好位置,看好一场电影。我们心照不宣,和好如初了。

电影,大部分是战斗片,我们叫打仗的。国产片居多,也有几部进口片。一定是因为年龄小,片子少,看得遍数多,那一二十部影片的名称、人物、情节等,我记忆得如数家珍。特别是一些正反人物的台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反复用,用了几十年,现在还在用。《南征北战》解放军师长在动员大会上的台词:“我们的两只脚,一定要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让我们在台下倍受鼓舞;《平原游击队》中,日寇队长松井一句“慌什么?一个李向阳,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从敌人口中,反证了我八路军的神威。而《列宁在十月》中的“面包会有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等,《地道战》里的“水是可宝贵的,应该把它放回原处”,《小兵张嘎》中“老子吃西瓜从来不掏钱”等等经典台词,几乎成了我们的日常用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可以从不同的电影中,找到形容的台词,而且效果奇特。几个镜头,更是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地雷战》中,日军头目杜边,戴着白手套,扒拉地雷,而扒出大粪,放在鼻下闻手的镜头,总是让我心头解恨、忍俊不禁;《奇袭白虎团》中,二胡配乐,站岗的美国鬼子抽白面,舒服地直伸懒腰的镜头,更让我觉得滑稽可笑。《地道战》中那首著名的插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我从邓玉华的首唱听起,几十年里,无论何人传唱,我都百听不厌,倍感温馨。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朝鲜的《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印度的《流浪者》等外国电影,都让我耳目一新,从不同角度,领略了不同时代的人物命运和异域风情。

现在,听说有好的电影,我就在手机上买票,去电影院看一场。总想找回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感觉,但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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