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在滦河西岸的小贾庄村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小学还是五年制。
我所在的小村,是唐山东部一个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村落,据说曾是商周遗址。处于懵懂的岁月,我还不清楚“商周”这个概念,只觉得其时间之长,长过村东缓缓流淌的北不见头、南不见尾的溯河水。
一间教室,几套桌凳,一块黑板,一个板擦,几根粉笔,就是我们全部的教育教学设施。教室墙体是土坯的,墙皮斑驳,似老迈之人脸上赫然裸露的老年斑。桌凳都是长条的,一套供三个同学使用。桌面漆黑,间有窟窿。凳子是马凳样式,两端有腿儿,常常被我们晃悠得木楔松动。有时就夹了屁股,痛得我们龇牙咧嘴。所以,坐在上面的三个人,总是挤呀挤,都不想坐到楔子处,挤得厉害了,两个人合伙就把另一个人挤到地上,有时便把马凳挤翻。但我们并不急眼,也很少哭,更不会找老师告状。当然,这都是课下的事。课上,我们会规规矩矩地倒背着手,跟着老师读课文,或低头算算术。搞小动作是常有的,但看着老师拿着小棍儿板着面孔走过来,赶紧又规矩起来,否则,那小棍儿会毫不留情地落到捣蛋者的屁股上。
那年发生了大地震,我们村据唐山百八十里,村里很多房屋也都倒塌了。而我们只有五个班级的小学校,房屋本就似老太太皱皱巴巴的嘴——兜不住风,一经颠簸,坍塌了一地。学校没了,但孩子们还得上学。建学校是需要时日的,我们便被安排到村西“八家子”的土岗子上去上课。
土岗5米左右高,为沙土岗。上面长有许多的杨树和槐树,树木繁茂,林荫浓郁,在炎热的夏季是个难得的清凉之地。树上有许多蝉,“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树间空隙就是我们的“教室”——在一棵大树上钉一颗钉子,把一块涂了墨水的硬纸壳挂在钉子上就是我们的“黑板”。每三人还是合用一张黑黢黢的长桌子和长木凳。老师在前面讲,或在小黑板上写,我们就跟着念或写。朗朗的读书声和知了的鸣叫声合在一起,成为苦难岁月里美妙的音乐。有时,我们会趁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彼此做个鬼脸,或者,仰头听着叫声寻蝉的影子。
下课的时光是最愉悦的。土岗西北南三面是差不多的高度,只在东面有一个坡。这个坡,就成了我们的天然滑沙场。起初是男孩子们滑个不停,屁股往高岗上一坐,膝盖弯曲,一拱一拱的,就出溜溜滑下去了。后来,我们女孩子们也被男孩子们推下去,惊叫声、嘲笑声、雀跃声连成一片。最搞笑的,是有人没滑好滚了下去,弄得满头满脸满嘴满身的沙子,样子像个沙猴子。再后来,就有男生故意滚下去逗人发笑。
还有下课追着鸡跑的,把鸡吓得咯咯咯乱叫,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也有用树枝做玩具的,有找蝉皮的,有打弹弓子的,有捉毛毛虫的,有画“丁老头”的,各种玩乐,都沉浸其中。
大约一个月后,我们从土岗上搬到了新搭建的简易土坯教室里上课,老师依旧是一块黑板、三两本书、几支粉笔,学生则是三两本书、一个算术本、一个田字格本、一根铅笔。三年级后,多了一本作文本。
除了学习,我们还要劳动。那时,时兴勤工俭学。打草、捡麦穗、拾花生是每年必有的活动,我们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田间地头,感觉颇兴奋。印象最深的,是给庄稼撒农药。用布袋装好“六六粉”,把布袋口抽紧,拴到一根木棍上,用左手拎着,右手拿一根细棍,顺着田垄,用细棍敲打农药袋,药粉便从布袋中喷出,落到长了蚜虫、肉虫的庄稼上,同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那些虫儿们很快就“死悄悄”了。
做这些活,虽脏、累,但那时的人都很实诚,没有偷懒的。偶有顽皮的,也无怪乎捉只蚂蚱、青蛙之类。队长为了“犒劳”我们,会在劳作的间隙为我们担来两桶“饮料”。那是用井里的凉水,兑入醋和糖精合成的。我们排好队,等轮到自己时,拿起那个破了很多釉面的茶缸子,舀一缸,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又酸又甜,好喝得很。喝完,用手背抹抹嘴,口中发出“啊”的一声,算是回味。这样的糖精水,在当时是我们最高级的“饮料”了。
一晃,匆匆五年。我小学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