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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与守望,摒弃与创新

——浅析刘云芳散文《巢》

□ 采 薇

昨天,通过网络媒体读到本城作家刘云芳发表在《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的散文作品《巢》,一下子就被作品中刻画的所有人物的所有行为深深触动,仿佛有一把利刃,在你猝不及防时,划破了某个东西,一个看起来有点儿骇人的伤口,很突兀地映入眼帘,经由那个伤口,可以窥见一些平时被表面包裹,看起来近乎完美的东西,实际上却败絮一般地存在。如果可以用一句话或者一个标题概述我对《巢》的理解,那就是:建设与守望,摒弃与创新。

“一个人坐在一枚果子上,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是朝着天空或者飞过天空的谁打招呼,抑或是在对着天空照镜子,她在高远的苍穹之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这是作者在纸上画出的一幅小画,由这张小画展开联想,她首先想到了“九十岁的、我丈夫的奶奶,我的婆婆奶”,然后顺藤摸瓜,由“婆婆奶”讲到“婆婆”,又由“婆婆”讲到“我”,三代人依次出场。注意,在这里,我说的是“三代人”,而不是“三个人”。“三代人”与“三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九十岁的婆婆奶,“腿脚不好,终日坐在炕头。银色的头发变得稀疏、干枯,它们卷曲、翘起,像是连接旧时光的天线。她一张嘴,讲的都是少年往事。”于天地而言,九十年可能连一瞬间都算不上,但是,对于渺小的人类个体而言,九十岁已经是一个马上就要塌缩成黑洞的天体,他(她)的生命不再有张力。曾经,他(她)从无中来,不定哪一时刻,他(她)可能突然又回归于无。对于“九十岁的婆婆奶”来说,属于她的时光,已经悄悄地转移到了身后,或者华丽地转身为头脑中的记忆,此时,“少年往事”是她的精神之巢,她主动地向身边人讲述,既是一种邀请(邀请别人参观自己的人生博物馆),也是一种守望(通过对过往的回忆找到生命的存在感、踏实感)。

“经常,吃完饭,婆婆奶的筷子和碗就不见了。”“我帮她整理房间,在被窝里找到碗筷之外,还会发现一大团头发。她遵循那古老的教诲:头发亦是神圣之物。不忍心将它们随意丢弃,而是一根根收集起来,藏在被窝里。”多么怪异的行为,作为年轻的和更加年轻的生命,“她的大儿媳(即我的婆婆)跟我一样不能理解,婆婆奶为什么要把食物和碗筷藏在被窝里”。人世间有很多“不理解”,因为彼此之间存在“遥远”的距离,哪怕是最相爱的两个人,因为生命的轨迹不能完全重合,也会经常有感觉陌生的一刻。对于“腿脚不好,终日坐在炕头”的婆婆奶来说,“被窝”可能是她最后的、最有安全感的物质之巢。一朵春天的小花,在没有成为熟透的果实之前,心中装满的只有对未来的憧憬,绝对不会像一枚即将离开枝头的果实一样,常常心怀忧惧。

“然而,几年之后,婆婆住进了我们在城市的家,只见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或叠或卷被塞进门缝,塞进抽屉,塞进小桌与墙之间的夹缝里。各种购物袋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但后来,我们发现连装卫生纸的袋子和面粉袋也在她的收集之列。其次是纸片,各种箱子、盒子都会被她剪开,整齐码放在一处。”这多像是对“婆婆奶”藏东西行为的模仿与重复?而她“做这些事情,完全是无意识的。仿佛,收纳这些东西能够让她心安”。这是作者“我”对婆婆行为的“发现”与理解,却不一定是“真相”,“真相”如同一个隐居的神,很难被人揪住,所以才众说纷纭,“有人说老人爱收集旧物,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穷苦年代,体会过生活的艰辛,所以才要杜绝浪费”,善于遐想的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一种返祖现象”。

老年一代的婆婆奶,热衷于“藏”;中年一代的婆婆,习惯于“收集”;那么,年轻一代的“我”,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当我读到“但结婚前,搬离那座城市时,需要邮寄的东西也已经像座小山了”,禁不住哑然失笑,我们姑且说,“我”喜欢“添置”吧。三代人,处于不同的人生境况中,他们所表现出的行为,是大同小异呢?还是大异小同?谁能一下子就说得清楚呢。在作者后来的陈述中,我们看到,“转眼十年过去了。我们已经把一套房子完全住出了家的气息。孩子在他的作文里写道,感觉我们家住着一位魔法师,原来空空荡荡像出租屋的房间,不知不觉就变得满满当当,越来越好了。”

家的气息!多么温暖、迷人的一个词。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满满当当”是“家的气息”的外在表现。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是,我完全相信,他口中的“满满当当”一定不止于物质方面,更多的应该是精神方面,比如“人气”,相爱的一对夫妻,互相卿卿我我的同时,用心养育自己的孩子,家庭成员各司其职,彼此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满室流香,这才是一个“巢”所应该具有的最为饱满的内涵,像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由内而外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所以,在整篇文章中,“转眼十年过去了……”这一小段文字,最让人感觉到轻松愉悦。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望一下,曾经“少年时期的我”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在作者的陈述中,“并非所有人都会恋着旧巢,比如少年时期的我。那时,我最怕没能在城市里扎下根,在应该工作的年纪却只能住在老家的房子里。我惧怕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扣留在大山深处。”就像所有的鸟儿,从破壳而出的那一刻起,它全部的成长与期待都指向同一个目标:离巢,即离开父母所营之巢,独立生存,并于合适的时机,建设自己的新巢,择偶,生养自己的儿女,完成个体生命被自然赋予的重要使命:继往开来,生生不息。

我们或许可以说鸟儿的离巢、筑巢是无意识的、纯自然的、是对上一代生存的简单复制,但是,一个人的成长、离巢、筑巢,则表现出与动物行为具有本质不同的自觉性、开拓性与创新性。为了从“旧巢”,也就是原生家庭中挣脱出来,“在那个秋天,我将自己逼向了远方。”“那些年里,我所有的努力,好像就是为了搬到一个个新‘家’,然后再搬离它们,像跳棋一样,一步步往前挪动。”在经历了不断自我鞭策的艰辛与努力之后,一个具有“家的气息”的小巢,才终于令人陶醉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现在我们做一下换位思考,把“婆婆奶”或者“婆婆”,换成此时此刻沉浸在“家的气息”之中、细细品味幸福与甜蜜的“我”,她们还会表现出各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与行为吗?毫无疑问,婆婆奶和婆婆一定也曾经享受过与年龄相宜的“满满当当”的“家的气息”,但是,诚如一朵花总会凋零一样,婆婆奶的生命之花已经落下了所有的花瓣,只有干巴巴的花萼还残存于生命的枝头,她要本能地抓住点儿什么,等待一场雪的最后来临……

终有一天,“孩子”会长大,会离开“旧巢”,曾经年富力强的青年父母,也会在人生的各种奔波中,渐渐失去了活力,越来越衰老,甚至失去了面对世界的勇气,就像本文中作者写到的一个人物,“她是我的邻居,因为前两年腿坏了,无法正常行走,只能借助于一只板凳”“她已经独居很多年了。儿子每过两天来一次,给她拿些馒头或者什么吃食……后来,我在门口听到她儿子的抱怨,他大声呵斥……老人一句话不说,等儿子走了,她挪动着板凳坐在门口望向楼梯。这个从她的子宫出生,从这套房子里长大的儿子就这样走了,对一切充满了嫌弃。而她和那套房子,像两个空旷的被遗弃的巢穴,沉默着。”这是本文中最令人心痛的一段儿描写。尽管如此,当“我”向她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冷冷地回答,我有儿子。然后,慢慢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房门。”可见,即使是当她与儿子的关系最不睦的时候,儿子依然是她内心深处最后的守望与最大的温暖。

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梳理出人生在各个不同阶段所扮演的不同角色:青年时代的建设者,中年时代的“寄居者”,老年时代的守望者。

关于“中年时代的寄居者”,我们从作者着笔不多的“婆婆”身上可见一斑。“婆婆总是惦记老家的房子。她在城市里帮我们带孩子,每次一提到回老家,前一天总会失眠,在心里将那些旧物盘点一遍。双脚一踏上那座小院,立马像换了个人,精神抖擞,看哪里都需要收拾、规整。”“跟婆婆聊天的阿姨们也都来自农村,跟她一样,居住在儿女的家里,心底却想念的是故土上的家园。每过一阵,这些老人就会回去一趟,里里外外拾掇一番,像充电一样,呼吸几天老屋里的气息,再过来住上一段时间。”对于中年时代的“婆婆们”来说,虽然儿女成年之后纷纷“离巢”,但是,她们仍然需要为儿女们操劳——帮他们带孩子,此时,她们成为尴尬的“寄居者”,她们的根扎在故土,枝叶却随着儿女飘移到了陌生的城市,她们在精神上,成为“被割裂者”,处于尴尬的局面。

年轻一代忙于建设自己的“新巢”,老年一代孜孜守望自己的“老巢”。这样一代又一代地重复,仿佛古代希腊神话故事里的西绪弗斯,一天又一天地重复他推着大石头上山的过程。所不同的是,年轻一代的建设不是简单地重复老年一代的建设,其中必有摒弃与创新,它体现着年轻一代对生活的理解与期待,是社会进步的基石。我坚信,当他们老的时候,也会像上一代人一样,固守自己的家,收集那些蕴藏了自己生活记忆与情感的,沾染浓厚个人气息的“旧物”。归根到底,这里体现的是人的局限性,是生与死、活力与衰老的交替轮回。

从哲学的角度上来说,人最大的局限性就是衰老与死亡。除此之外,人的固执与偏见,思想与情感,都在束缚人的创造力和与时俱进的能力,所以,每一个人最终都会被滚滚向前的时代巨轮抛下,然后龟缩在仅仅属于自己的某个角落里,做心灵的自我抚慰。它就像是一个怪圈,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这个怪圈中彻底摆脱出来,这是人的宿命。早早地看透这一点,让自己的心胸变得开阔、大度,让自己变得勇敢、坚强,或许是减少哀伤的最佳途径和最有效的办法。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舅太爷爷和舅太奶奶堪称典范,他们“从不对孩子们有所奢望。在舅太爷爷去世前的最后两年里,他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要搭着三轮车去锄苗,笑着说,我爬着也能把地里的活干好”。

散文《巢》,在结构和叙事上看起来有些散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但是,就思想性和艺术性而言,文章始终紧紧围绕“巢”这个核心进行构建,最后,让所有的叙事都服务于并统一于“巢”这个核心。整篇文章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以“巢”为媒介,向读者揭示出一部分人生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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