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弟弟种着两亩小麦,从种到收,除了浇“上冻水”“返青水”需要人挖渠口、堵渠口外,其他环节均是机械操作。尤其是联合收割机收麦子,只用了一个小时,麦子就进了家,晒在了水泥凉台上。一顿饭的工夫,完成麦收,不禁令人想起几十年前农村老少,昼夜奋战,“龙口夺粮”半个月的情景……
我的家乡是小麦主产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种着几百亩小麦。四季轮回着,季节由春到夏,小麦由绿变黄,不觉中,一声鸟鸣,麦子就熟了。漫天遍野的麦子,一望无际,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浪,在热辣辣的五月风吹拂下,扑打得村庄似乎在轻轻摇晃,村内外,空气中散发着很好闻的麦香味。
麦秋开始了。凌晨两三点钟,天空中的星星有些乏了,吃力地眨着眼睛,河里的青蛙、地里的百虫正梦里酣睡。这时,社员们便到了麦田,每人一畦地拔起来,猫下腰,左右手一拢一攥,身子上扬,双脚叫力,一团麦子根部便离土而出,双臂抡起往抬起的左脚上磕两到三下,土净了放于脚前,如此重复几次,够一麦个了,便分出两把麦子,两穗头一拧成了要子,用力圈好拔下的麦子,勒实,将要子两端使劲拧转三百六十度,右手一下按,一个麦个子成了,双手拎起,往地上一戳,站立于麦畦内,晃悠着脑袋,像个粗壮的孩子。时间延续,随着拔麦声和磕土声的不断响起,身后的麦个子逐渐增多,排排行行慢慢起势,一个时辰后,便有些壮观起来,一如受阅的列兵……
太阳升起来了,社员们已经进地半截儿。接下来人开始难捱起来。麦田一望无际,垄中难见地头,一畦麦子一两亩甚至两三亩地,一把把薅下来,一个个捆好了,需成千上万次地猫腰起身,无限的循环中,人的骨节磨损,肌肉抻叠,血液上下反复涌动,热辣的太阳毒蛇般炙烤天空大地,人处其间,上晒下蒸,那滋味没亲历的,实难想象。
这时,生产队里来人送“打尖”的了。“打尖”为土语方言,即不是吃饭时间吃的非正餐。是白薯淀“凉粉”,大铁笸箩盛着,“凉粉”蓝黑色、切成长块状,软溜溜的,放些井拔凉水冰着,又搅拌了醋、糖精和少许盐。望上去,暑气自减了大半。正如孙犁语:“连眼睛都是凉的。”大人们将笸箩从车上抬进拔过麦子的田里,放了麦假帮秋的孩子们有的用铁笊篱往大碗里捞“凉粉”,有的分筷子。社员们端碗吞吃着,又凉又酸又甜还光滑,有人干脆不用筷子。一碗,两碗……呵呵,直到吃四五碗。麦田里,天地间响起一片“吐噜”声,如场饕餮盛宴。队里老少忙麦收的情景正如唐人白居易《观刈麦》所言: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打尖”完了,继续拔麦,直到垄头,才回家休息。到太阳西斜,日光势弱,在家里吃些东西再下地,直干到星月出全升满天,人实在乏累再收工回家,第二天便又是头天的重复,直到拔完麦子。
打麦子是麦收的关键环节,麦子拉到麦场上——每个生产队秋前都在村外麦田集中,有电有水且道路畅通的地方做个麦场。麦场大小依麦子多少而定,一般有三四亩面积大小。先将土地整平,泼水,用石碾反复轧碾直到平整硬实。
脱粒之前,先用铡刀将麦子头与根铡断,将麦根子分到各户,于是家家老少往返几里用篓背回,挑净残剩的麦穗,把麦根晒干垛好,用于烧火做饭温猪食。铡下的麦头填入脱粒机进行脱粒。也可不铡,整个麦捆子往机器里填,但脱粒慢、效率低,麦秸子过回机器便散失了筋骨,当柴火不禁烧,故一般不会整个脱粒。
脱粒是个系统工程,需众人协力完成,十多人分站机器前后,后边的负责往机器边供麦穗个儿,一人一人抱着传,直到最前边那人往机口里填,填一个机器嗡地响一下,连续且有节奏的嗡嗡声说明脱粒快,否则,一会儿声音起,一会儿又没声音,那不是塞住了,就是在空转儿,如此,很难出活。机器前面的人负责清理麦秸,麦秸从机口吐出,憋口气般,飞着悠出条长长弧线,慢落于脚下,一溜人用铁杈或木杈往后挑着,直到远处踩成麦秸垛,一个个像小山一样,矗立在村头路边。它们也成了麦秋的最后见证者与原野守望着。挑净麦秸,剩下的就是黄灿灿的麦粒堆了,长条形,上窄下宽,状如沙暴后沙漠中隆起的“驼梁”……
打麦子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机器吃人,往机口填麦头的都是既精明又强壮的男劳力,但过度的体力透支,稍不留神,手一怠慢,就会卷入机内,轻者失了手,重者没了胳膊;另外是怕停电,电力有限,不知啥时机器突然不转了,一看是停电,队长气得一蹦老高,骂天骂地,就是再偷奸耍滑的社员也会沉着脸陪着队长着急——人人明白,不知哪时老天变脸,雨水长下起来,会让麦子发芽,收成打了水漂。
农村刚用机器打麦子时也出了许多笑话,停电机器不转,麦子卡在机壳内,有个社员把头伸进机口说,难道一点电也没有了,饭后还兴许剩点菜汤呢?人们笑不出他的愚钝。因为大家都怀有那份急切之心。
麦秋是收获的季节,收获是用十多个昼夜的辛勤劳动与担惊受怕从“龙口”抢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