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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不出去的书

——《赶集》系列之三

□ 刘敬君

团城地处山区,路况很差,八九十年代,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要饱受颠簸之苦。我经常遇到一位老太太,六十多岁,矮而且胖,总是穿着一个肩膀到膝盖处的褪色的红格子围裙。牙掉光了,满脸皱纹加上乱糟糟的头发能吓哭孩子。她每次都是迈着小碎步,推着自行车到团城赶集,车子后架上挂着个铁筐,里边装着货。她卖的东西很杂,袜子、种子、老鼠夹子、小孩玩具都有。

她是五百户镇三百户村的,家里只有一层老房,儿子四十多了还打光棍,自己不赚钱,还经常找她要钱,娘俩经常在集上吵吵。她来团城赶集可以抄近,村西往南,从水峪村斜插过来,可是水峪村东有个50度的陡坡,我骑三轮要用一挡才能爬上去,她推自行车肯定不行,只好继续往西,从五百户村向南,再到团城。这样一来,路是好走了,却拐了个90度的胳膊肘子弯,多走十多里路。步行往返20多里路赶集,散集也舍不得走,下午三四点再回去。每次看到她便百感交集,同情、感动,也为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叹息。她男人是个谜,她自己很严肃很自豪地说,在部队当大官,后来没了消息,以前还给家里写过信,留过地址,让去那里找他,可惜没找到,调走了。

她经常说会扭秧歌,还会唱歌,人少的时候,卖袜子的小宋便让她给大伙来一段。当时是夏天,后背晒得像被火燎,她开始有些犹豫,说大热天的,不干。小宋便将她,问她到底会不会。她一边说不去,一边却哼哼起来,后来干脆站在过道,穿着花裤衩子又扭又唱。嗓子五音不全,跑调,忘词,沙哑,身子胖再年岁大,舞姿也是惨不忍睹。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她自己很开心,还擦着汗问我咋样,说她年轻时经常上台表演,每次都人山人海,掌声哗哗的,一边说着,又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配合着歌曲,她身子半蹲,双手捧花篮状向右前方伸着,还特意让我看看是兰花指。我扭过头笑,心说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穷欢乐,老太太心可是真够大的。她唱完问我,摊位上的矿泉水瓶子还要不,那里只剩一瓶底水,我喝完随手放书上了。我说不要了,她拿起瓶子头一仰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空瓶在嘴里控了又控,拿着瓶子走了——她赶集卖货外带拾破烂,我有几次就看她半路停下,到沟里或者地里捡塑料瓶、纸盒子什么的。

我这里节假日人比较多,老太太没事干,就好奇地凑过来看,有一次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她也想进些书来卖。我也没当回事,说卖就卖吧。

想不到她第二个集真的摆了一片书,就在距离我十几米处。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这阵子跟我套近乎,是窃取情报来了。说实在的,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添堵。可是,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无权干涉她卖书,就像别人没有权利限制我卖书一样。就算她不干,哪天谁看着赚钱也干,或者别处卖书的来这里卖,也只能顺其自然。总之,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毕竟新干的,书没我全,人不如我熟,所以她那里冷冷清清,一般是好奇地看几眼就走。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却要跟书打交道,怎么想怎么别扭。还有进货问题。就说去鸦鸿桥,百八十里地,我骑摩托就行,或者打个电话,批发站把书放班车上就捎过来,我支付运费就可以,省时省力省钱。批发商跟她不熟,不会给她发货,自己去,她比我还远二三十里,不可能走着去,要跟着专门去进货的车才行,而进货的车五天一趟,不是她想去就去,除非她凑够一车人。为了站稳脚跟,我加大投入,拓宽进货渠道,书更多更便宜,老太太有的书保本就卖,还送一支笔。这样一来,我这人更多了,特别是放学时,总是被孩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接下来出现了让我哭笑不得的一幕,老太太看没人理她,竟然到我这里,弯下腰拉着一个孩子衣服说,我这的书她那也有,后来还回去,特意拿了一本,硬要让孩子看。孩子们仍旧不理她,她像烈日下的玉米苗,蔫头蔫脑地走了。

正热卖的是教辅书《一点通》,我去进货时,好几家批发站都被抢光了,进货的在店里转着圈闹,店主也急,拼命打电话催货。幸好,我手疾眼快,抢到了二十多本。近些年买卖越来越不好做,学生在减少,教辅书品种越来越多,卖书的也越来越多。印刷厂不敢多印,批发商不敢多进,卖书的也是试探着卖,这样出现短缺就不奇怪了。

我把手里的二三十本卖完就干瞪眼了,没买到的孩子急得直跺脚,我只好告诉他们下次再买。要是以往,学生只好等,可这次不一样,有了这老太太添乱。孩子们一窝蜂奔她跑去。

老太太愣了,孩子拿起书要买,她才看见亲孙子似的眉开眼笑。“快点,快点!”孩子们的催促下,她才手忙脚乱地找书、收钱。她还真有一套,竟然提前把书备好了,真是用心了!

孩子们把钱塞给她,拿着书就急急忙忙跑了。老太太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看没人了,就低下头收拾书,她心里肯定乐开了花,体验着“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快乐。眼睁睁看着书被她卖掉,到嘴肥肉让别人抢过去吃了,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挥之不去的丧气在心里蔓延。之前我还替她捏把汗,甚至等着看她笑话,不料瞬间打脸。以往我卖完书都会把集从头至尾遛一遍,看看有没有该买的东西,有没有便宜货,这次是一点心情没有,好歹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我临走时往老太太那里看了一眼。她买了几个烧饼,打开塑料袋闻了闻,轻轻地放在钱包里,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吃午饭,她每次都从家里带水带饭,水是用矿泉水瓶子灌的,饭一般就是菜馅盒子。她吃得挺香,咬几口盒子喝一口水,干瘪的嘴巴快速扭动。

我忽然想起妈妈。天下母亲千差万别,但爱子之心无异。

第二个集日,我刚到集上就看到老太太被一群孩子围着,难道是她又有啥好书或者新花样吸引了那么多孩子?这可真是怪事。老太太那里传来吵闹声,听不到老太太说话,主要是孩子七嘴八舌的抱怨。过了一会儿,大概孩子该上课了,急匆匆跑学校去了。

老太太雕塑似的立了好久,后来把扔得乱七八糟的书拿起来看了又看,她不识字,不知道能看出个啥。

她向我走来,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到我面前直入主题:老师,你看看我这书咋卖不出去呀?学生买了又都给退来了。我接过书来一看恍然大悟,原来她把五百户学校用的书跟团城这边混了。五百户属于天津市,用的是人教版,团城属于河北省,用的是冀教版,两种版本风马牛不相及。这两种教辅是同一出版社出版,版式、印刷、薄厚、封面设计都一样,唯一区别是封面右下角和书脊上有“RJ”“JJ”标志。我告诉老太太,右下角有“RJ”的是人教简写,五百户用的,“JJ”是冀教简称,团城用的。

我说整个批发市场都没货,她怎么变戏法似地拿出这么多!

老太太似懂非懂,只是用绝望的眼神和近似哀求的语气问我,这可怎么办好?

能有啥好办法。没卖的尽量退回批发店,或者换别的书。学生退回来的,特别是脏了的,写了字的,就不能退了,到五百户集低价处理,那边学生不认这本书,他们爱买的是《英才教程》,出不了手就只能卖废纸了。

废纸?她半信半疑,后来又问,给我行不,我没说话,她以为我没听清,再次问,把书给我行不行。我说,没有你这么干的吧?她说,你是老师,是文化人,不能跟我这大字不识的人一般见识。我蹲下摆书,她转身离去。

做买卖有这种事其实稀松平常,但对她来讲,无异于二战时期美国在广岛投下的两颗原子弹。那以后她不进新书了,继续卖杂货,剩下的书风吹日晒后,封面卷起,书页泛黄,直到她从集市消失,那几本书也一直陪伴她。

后来,政府为了保护水资源,号召附近的村庄集体搬迁,其中就有老太太家。政府在城里给他们盖了楼,搬迁户得楼又得钱。政府救了她,搬走后她不再赶集卖货,安度晚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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