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在物质匮乏的悠长岁月里极其讲究地创造了吃以及吃的理由进而形成文化——饮食文化。
节日,灯笼般串起和照亮春夏秋冬,千变万化的多种美食则成了节日灯塔上的一粒粒明珠。
人的一生中,充满着吃的节日——出生吃十日宴、满月宴、百岁(百天)宴继而是生日宴,且一直到老去。人去世了,三天圆坟宴、五七宴、百日宴、祭日宴。
年节里享佳肴更是受人青睐,过大年、端午节、中秋节、元宵节等。日子中一年四季遍布节日——春有立春节、寒食节,夏有立夏节、暑伏节,秋有秋膘节,冬有腊八节……真可谓大节套小节,节节相连。
吃是人之需,节是人之乐,节日还是乡愁乡思甚至维系家庭及社会关系的心灵寄托。只是现在人吃喝无忧,想的是减肥骨感健美长寿,也渐渐淡漠了节日氛围,空耗了古人起名立节时的一片好心。试想,如果没有这些林林总总的节日,在生产力落后的悠长岁月里,先人们生活及内心会有多么的空虚寂寞。
“头伏包子二伏面,三伏饺子就辣蒜,四伏不给吃是坏蛋。”这是我小时候老家流行的顺口溜。那时候,一年中过得最多的是暑伏节。细粮虽有限,却也家家吃三顿面食。有些人家会过四个伏节。母亲做的粗粮的细粮的主食想来有十几种甚至还要多,好吃的一口气数不完,但最喜欢的还是母亲做的包子——韭菜馅包子。包子当然是白面包子,发面的,个大,暄暄白白,刚揭开已落下蒸气的锅盖,一个个包子,头上顶着深深浅浅的褶皱,褶皱拧着花,上面有馅里浸出的深色汁印,也许沾着星点的绿菜叶儿,醒目又喜兴,笑脸上的酒窝一般。馅是切得细细的韭菜,放一点母亲自己做的大酱和一把虾皮,当然还要放些盐及猪油……白面的醇香,韭菜的馨香还有虾皮的鲜香及似有似无的大酱清香,合在一起,一口咽下,顿觉香气满腔满心。母亲做的包子还有个特点——馅大,大得不能再大——否则要包不上皮了。皮薄而不坏,自然是母亲手巧艺精。事实上,馅大也不光是图好吃,更重要的是为省白面,省粮节面,是那时过日子的核心。
时光流逝,母亲的技艺终于有了大的用场,但不是蒸包子而是变成了蒸馒头。我家兄弟四个,那时,不管多难,父母坚持要给每人建一处宅院。谋划协商宅基地、购买砖石瓦沙、柁木檩条、聘请木工瓦匠设计施工,由能操持能胜任的父亲负责,而每日的三餐伙食则由母亲担当起来。建房施工的师傅们是不适合吃包子的,别说大馅包子,小馅也有轻视人之嫌——尤其是菜馅。那时,招待人的最佳主食是真米真面,于是馒头就成了主角。
建房期间,农家的日子最火旺,也充满着生机。房子从无到有,从低到高,直到挑脊上瓦烟囱冒烟土炕烧干,情形是一天一变,一天一个样——十天八天时间,一个心中的想象就矗立成一座房屋。主人的成就感也会霍然陡增。添宅置院是百姓人生中重要的追求与责任。
那些天里,最忙的是母亲。不管师傅多少,做饭始终是母亲一人。一日三餐主食馒头。还须弄几个凉菜和热菜,热菜一般有猪肉炖粉条,肉是黑猪肉、粉是白薯粉,以及白菜炖豆腐。午餐比早晚餐菜要多些。晚餐后师傅们回家歇息去了,我们家人才可吃饭。吃完,待母亲收拾停当后,天已经很晚了。这时,母亲要用“面肥”(发酵后的面团)把第二天早用的馒头面和好,放在土炕最热的位置,盖好了再用棉被裹围起来,确认无误后才放心休息。次日天不亮,母亲就又开始忙碌了,待太阳刚露出东山头,师傅们来上工时,一桌简单又实在的饭菜早候在那里……当然少不得那一个个白白暄暄一掰有丝有窝的大馒头。早饭后,母亲又该准备午饭接着又是晚饭了……
循环往复中,母亲过着几乎是昼夜不歇的日子。父母一生中,连同翻建在内共建了二十五间房子——持续几年的建造中,我记不清母亲蒸了多少锅馒头,更记不清母亲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而母亲蒸的馒头的品相及母亲日夜操劳的身影却永远刻印于脑海心间。
著名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中描述,孤单苦恼又迷茫多情的男主人公见白面馍上浅浅却清晰的手指印儿,生发出了万端遐思与感慨,快要痛哭流涕。我想,如果见到母亲做的馒头,相信他定会激起满腔的热忱进而惊叹——原来馒头是可以这样蓬勃这样饱满的!它甚至可以令瘦弱的生命涨起远航的风帆。
母亲蒸馒头是技巧和熟练使然,也是记忆中靓丽的一景。得到大家的认可,更是对母亲勤劳苦作的肯定。建房中一个乡亲曾煞有介事地问母亲,说我为什么爱给你家建房出力?母亲反问道,为什么?答,为馒头!工地上立时一片笑声,母亲变得一脸的幸福!浑身的疲劳顿时消散。
然而母亲对馒头的记忆并不全是光鲜愉悦的。那是建房中的一个傍晚,下了“脚手架”(用木杆架起木板,人在高处干活用)的师傅们洗了手脸后开始喝酒。母亲揭开蒸好的馒头锅一看便愣住了——馒头没发起来,小的俨然如芥菜疙瘩又染了黄色一般,母亲知道是碱用多了。放碱是为了去面中的酸味,而多了则抑制了“面肥”的作用。事出意料,可这样的馒头是万万不能端上饭桌的。慌乱中的母亲急中生智,叫出了炕上招呼喝酒的父亲,说明了事由并嘱咐父亲尽力延长喝酒时间。待师傅们喝得酒酣耳热后吃饭时,母亲已经烙好了热腾腾的两摞白面饼。
母亲似乎躲过了一劫。事后,母亲挖空心思却终归没有想起何时又怎么放了那么多碱。甚至多年后忆起此事,仍是眉头紧锁,不能释怀。父亲解心宽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多少年馒头蒸得堆成了山,失手一回算什么?可母亲仍会说,那么熟的事情,咋会出差错呢?母亲心思缜密,生活中不易出错,而追求完美的性格,又会对细微的差池与小小的颠踬耿耿于怀。
望着一排一溜的农房,便自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馒头和母亲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渐渐地,房子矮了,母亲高大起来,房子模糊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清晰起来。而此时,我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