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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上光阴

——《赶集》系列之四

□ 刘敬君

有句话叫“人熟是一宝”,我在团城赶集有了切身体验。比如摊位,我开始在卖盘的那里挤了块地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地盘。我们身后是五金门市部,卖盘的在西边,东边放着门市部的杂货。我在这里教了六七年学,跟他们早混熟了,知道我没地方,他们就把东边腾出来给我。房檐上装了彩钢板,我在下边不怕下雨不怕晒,冬天冷了就去门市里待着,有人买书再出来。

市场管理员老钱五十多岁,老张四十多岁,他们共同承包的市场。老钱一直是严肃认真而不失灵活,老张有点稀里糊涂。有一次,两家卖货的为一个地方吵起来,双方都说那块地方是自己的,这局面必须市场管理员收拾。找来老张才知道,他把同一个摊位开了两张月票。前边的卖家开了月票后,有两次没来,他就又开给了另外一家,最终是老钱给晚来的又找了地方。老张老钱对我格外照顾,我们不但认识,我还教过他们家里孩子,因此得到免交摊位费的优待。买书的人中,学生是主流,复习资料、童话、作文书、漫画书都比较好卖,还有小孩子的看图识字,画画、加减法、汉字、数字描红等。我在团城中学教过书,好多学生和家长跟我也熟,沟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也有一部分成人热衷言情武侠小说,后来玄幻、盗墓、游戏、仙侠小说都风靡一时,这些小说动辄几百万字,读者被迷得神魂颠倒,有一本《坏蛋是怎样炼成的》,16开本,小5号字,800多页的大厚书,竟然出版到第九本,后来有人说只有前六本是真的,其他是冒牌,但也让我惊掉下巴。这类书读者一般是租着看,该换新书了,我就把旧的处理掉。

做事总会有麻烦,我也有糟心事。

根据我切身体验,买书是会上瘾的,买了这本还想买那本,这集买了下集还想买,由于这个缘故我也吸引了一批小粉丝。孩子买书家里一般是支持的,但也有个例。我卖书不到一个月时,一天午后正收摊,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急匆匆赶来,一声不吭,拿起两本书就走。我闹懵了,追上去问:“你是谁?凭什么拿我书?”他还是一言不发,骑上电动车扬长而去。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家就在本村,他是开大货车的,中午跟人喝酒时,孩子要钱买书,他火冒三丈,说这阵子整天要钱买书,都是这个卖书的闹的。声称要来找我,拿我100本书,吃完饭就来找我了。这事我越想越窝囊,打听到他家住处,吃过午饭便找到他家里去了,他媳妇在,还是挺客气的,她告诉我,男人喝多了,下个集让他把书给我送回去。第二个集却没见男人还书,我再次去他家里要书,还是他媳妇在家,不过这次她开始耍赖,说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妇女,书还就不还了,有法儿使去!有人劝我,也就几块钱的事,不如好好做买卖,多卖几本书就有了。我虽然觉得窝囊,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忍了。这件事让我好长时间耿耿于怀,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淡出记忆。

七八年后的一天,快散集时,有位妇女蹲下身,低着头,拿一本小孩子喜欢的换装书欲言又止。我一边收拾书一边说:“你还真会选,这本书小女孩人见人爱,质量有保证,你放心,坏了给换,价格实惠,买贵了退钱,拿回去孩子不喜欢你也不用担心,回来找我。”她笑着小声说:“谢谢,谢谢!我孙女非要这本书,别处还没有。”我抬头细看,才发现是跟我吵过架的女人。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她儿媳妇领着孩子过来时,我又一个意外,她儿媳妇早就是我这里的常客了。她在团城小学代课,对我很尊重,也很信任,每次说话都客客气气先喊“老师”,除了给孩子买书,还经常跟我探讨写作和教学上的问题。看看眼下,想想当初,真是追悔莫及。

如果能从开始看到结局,世上一定少很多纷争。我对面老两口和小两口曾经为了那块地争得不可开交。那里原本是老两口的地方,卖卫生纸多年,老头眼睛闹了毛病,一个多月没来,小两口便占了卖烤串。谁知老两口忽然回来了,不肯把地方让给小两口,小两口已经开了月票,也不肯让步。小两口决心下次早来,哪知道,老头子大半夜就去了,在车上睡觉,小两口便赌气把摊位出在老两口前面,老两口不干,说烟熏火燎的受不了。我旁边有地方,就劝说小两口到我这来。似乎是皆大欢喜,结果竟然是都不卖了,老两口说卖不动货,小两口说一个集卖几十块钱,还不如干小工去。

若说最淡定的,是西边路口配钥匙的,五十来岁,中等个,敦实和善。他媳妇在不远处卖菜籽、果蔬秧苗、鞋垫、袜子、日历等。这两口子开着厢式货车,每天穿得跟乡下最不讲究的人一样。男人冬天戴个旧棉帽,穿着褪了色的绿大衣,揣着袄袖,半天也没几个活干,冻得哆里哆嗦,时不时站起来跺跺脚。也从没见女人穿过一件像样衣服。她不善言辞,没人买东西时,就默默地坐那儿看人来人往。他们是五百户搬迁户,政府在城里给他们两处楼房,还有120万补贴,女儿重点大学毕业,家庭事业都顺风顺水,后半辈儿两口子完全可以吃喝玩乐享清福,或者租个门市风风光光做买卖,他们却偏偏爱上赶集,从五十里地外县城,冒着严寒酷暑,到偏僻乡村赶集。男人闲了就来我这找书看,他喜欢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前后时期的书。

后来集市越来越不景气,不远处卖肉的去开肉店,卖烟叶的老头也不知啥时没了踪影,卖菜的也说不好干,但他扩大规模,卖熟食、米面油、水果,人也不少。配钥匙的两口子依旧初心不改,逢五逢十——团城集的日子,就从蓟县赶来,雷打不动。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时,两口子已经把两个摊合并了,身边摆了一圈各种蔬菜的秧苗。

赶了十多年集,我把名利甚至生死都看淡了。有人上个集还昂首阔步,这集就坐上轮椅,有人前不久还一起聊天,这集就去了天国。有个小伙子三十多没成家,半年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结过婚,前夫因车祸去世。两人年貌相当,一见钟情,很快办了喜事。小两口在集市上开了个小吃部,他们每天像两只喜鹊,欢欢喜喜站在门口四下张望,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说说笑笑。我就在小吃部斜对面,也经常分享到那份甜蜜,不禁由衷感叹:年轻真好!

小吃部忽然关了,媳妇走过,也没有笑容,看人望着她叹息才知道,前不久男人笑着说“这回过上好日子了,我要算算账”,之后躺在床上就没了动静。还有一次,卖盘的正卖货,只听一声脆响,好像瓢子摔在地上。大家一看,原来是一位看盘的老人向后栽去,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大伙赶紧找家人,叫医生,打120。但一切都止不住树叶的凋零,也抗拒不了冬天的到来,同样拦不住生命消逝的脚步。生活的打击、生命的脆弱常常超乎人们预想——老人被拉到医院已经咽气。

前些日子,走在去团城集市的路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两眼呆滞,女人推着轮椅面无表情,缓缓前行。走近一看,原来坐轮椅的是当初拿书不还的男人,推轮椅的是他女人。我低下头静静走过,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集市就是一个浓缩了的大千世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淡定,有人吵闹,有人斤斤计较,有人大大咧咧,有人大包小包往家里拎,有人走来走去赶闲集,有人盆满钵满,有人两手空空,有人拿着大把钱满脸无奈,因为有填不满的窟窿,有人捏着可怜巴巴的小钱在集上喝着小酒无忧无虑……

人活一世不过是到人间赶了一遭集。从南到北,由东到西,从早到晚,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安静到热闹,从热闹再到安静。爱了、恨了、怨了、烦了、乱了……不觉间,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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