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散文诗《秋夜》,一开篇就很特别:“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作者不说有两株枣树,而是一株一株的述说,类似电影中的特写镜头,突出了“枣树”。突出了作为个体的枣树那伟岸不屈的孤独战斗者的形象,寓含着作者孤军作战、坚韧不拔的内心情怀。
接下来,鲁迅写道:“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读到这儿,我心生疑惑:“心绪”何以“砍断”?鲁迅为何要用“砍断”这个词?
猛然想到孙玉石和和钱理群两位教授关于《野草研究》曾说过的话。孙玉石先生提到:鲁迅不说“结束”自己的心绪,也不说“收住”“打断”心绪。这“砍断”二字,既朴素,又有诗意,很贴切地表现了从连绵不断的心绪中突然惊醒的心绪。此外,“砍断”这个动作也使作者抽象的心绪形象化,如纠结缠绕的枝藤蔓延,表现出了思绪延伸到动态和心境空间的深度感。应该说,鲁迅所说“砍断”心绪,“砍”字表现出了力度,“断”字则强调了程度,这个词给人以决绝、利落的感觉。在“砍断”之前有这样的句子:“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如此看来,作者的心绪是陷入了“小粉红花”那“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的梦中。“小粉红花”应是善良美好的弱者的象征,代表着青年人,他们的梦则是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而“夜半的笑声”文章之前也曾写到,“我即刻听到这声音就在我嘴里”,那是作者发自内心的笑。作者此时此刻是进入了年轻人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梦里,他的内心也为此感到喜悦。然而就在此时,他却毅然决然地“砍断”了自己的心绪,这是为什么呢?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说:“他同情小粉红花的悲惨遭遇,但却不满意它们以美丽的梦来喂养自己生活的天真和幼稚。”鲁迅是旧中国最彻底的叛逆者,怀疑主义和否定精神扎根在他的骨子里。他不愿沉湎于那缥缈的梦中,那里也许美好并且温暖,却终是自欺欺人;他不愿活在过去或未来,他甘愿清醒在痛苦黑暗的现实中,看着这世界,与它缠斗。这“砍断”该是在绝望中的反抗,是自我否定中的肯定,那是只属于鲁迅的悲壮。
两位教授的话,打消了我读《秋夜》产生的疑惑,也让我对鲁迅秋夜的孤独有所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