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校园里的石榴树到了四月还没有萌芽,看来是已然死去。我忆起它曾经的繁华,它总是在群芳归去之后,给倦怠的夏日注入一抹火红的热情。它的花型稀松平常,颜色却是夺目,去哪里选一种颜色来取代那榴花的鲜妍亮丽呢?
怨不得古代女子那样钟爱石榴裙。尤其是唐代,石榴裙备受青睐。“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石榴裙色如榴花,极明艳,年轻女子穿起来俏丽动人。“开箱验取石榴裙”是属于武媚娘的旖旎,在《红楼梦》里,也有一条石榴裙引人遐思无限,它属于香菱。
香菱的石榴裙,是宝琴送的。香菱一条,宝钗一条。香菱虽不是主子姑娘,却是薛蟠的小妾,宝琴和哥哥薛蝌来投奔伯母,送堂姐衣料时也不忘送给堂兄的妾一份,这是宝琴的人情练达。薛家虽是皇商,薛公却也是读书人,薛姨妈亦出身名门望族,最重脸面。对独子的小妾,薛姨妈感念香菱不但模样标致,性格好,为人处事也是温柔平和,“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不上她”,于是难免对她有几分偏爱。
因为偏爱,她没有不明不白地把香菱胡乱给薛蟠糟蹋,而是费心费力地摆了酒席请客,“过了明路”,给薛蟠收房做妾。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对香菱的爱护。要知道,《红楼梦》里“过了明路”的姨娘并不多,平儿作为凤姐的陪嫁丫头,早被贾琏收了房,却迟迟没有得到名分。宝玉的首席大丫鬟袭人,虽被王夫人暗地里给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准姨娘待遇,却也不是宝玉“明公正道”的妾。对比之下,香菱因薛姨妈的重视而处境相对安稳,不但有小丫鬟服侍,连探春也叫她一声“菱姑娘”。也因着这种重视,薛宝琴带来的石榴裙也有香菱的一条。可是,又恰恰是这条石榴裙,让我看到了香菱光鲜背后的苍凉。
那日正是宝玉的生日,香菱与小丫头们进园子斗草玩,玩闹间滚到草地间,一汪积雨污湿了她崭新的石榴裙。如宝玉所言,这石榴裙“最不禁染”,大概因为这种红色太过鲜艳明丽,半扇裙子都沾了污水,就算洗干净了也很难恢复原貌。香菱是豪门姨娘,以薛家的财力,“一日糟蹋一百件,也不值什么”,按说不必为一条裙子为难。可是事实上却不然,香菱为这条石榴裙脏污,又气又急,“恨骂不绝”,何至于此?诚然,如宝玉所说的,这裙子本是宝琴的一片心意,宝钗的裙子尚好,香菱的却脏了,是辜负了宝琴的心;然而,这却不是香菱烦恼的主要原因。
香菱究竟为何如此失态呢?善解人意如宝玉,替香菱说出了心声,“姨妈她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这里的“你们”大概真正所指的只有香菱罢了。薛蟠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骄纵奢侈,宝钗尽管自己不事奢豪,可是她出手大方,帮湘云置办的一场螃蟹宴就值二十两银子,给黛玉上好的燕窝,帮凤姐寻人参,把哥哥带给她的江南土仪一份份分给众姊妹,出手之阔绰,是真正豪门千金的本色。薛姨妈不可能指责这双儿女不会过日子、奢侈浪费,她“嘴碎”的只能是对香菱。因为身份地位所限,无论香菱怎样出挑,她终究是妾,不是薛家的女主人。香菱的艰难处境在一条石榴裙上暴露无遗。平时有多么体面,此时就有多么尴尬。
香菱的尴尬在贾府千金的身上是完全找不到的。刘姥姥二进荣府时,为了给贾母凑趣,曾在饭桌上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这样的笑话,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其中最夸张的是薛姨妈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碗都合在迎春的身上。想来好好的衣裳被喷了茶水,扣了饭,是很难再清洗干净了,可是迎春姊妹会因此而烦恼吗?作者只用一句“地下服侍的人替她姊妹换衣裳”便轻描淡写带过去了。同是玩笑污了衣裳,小姐们只需换了便是,与香菱的急躁烦恼有天壤之别。探春替迎春出头时,也曾说过,“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道想起什么要什么。”底气十足,中气满满。探春与香菱本质的区别在于探春是主子姑娘,香菱只是个小妾。这种区别令人心酸。
幸亏有宝玉,他善解人意,体贴温和,第一时间想到袭人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并提出要跟袭人要来替香菱换上。袭人也是宝玉的屋里人,王夫人虽瞒着贾政,没有公开,却给了她姨娘的待遇。试想,若换作是袭人弄脏了裙子,大抵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无论是王夫人还是宝玉,都不至于因此而责备她。对比之下,香菱的处境艰难就凸显出来。也难怪宝玉心中替香菱的遭遇伤感叹息。
香菱的红石榴裙预示了她不可避免的悲剧。“血色罗裙翻酒污”,这是白居易笔下的石榴裙。才艺绝佳的琵琶女也曾风光一时,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待到年老色衰,终难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结局。香菱因才貌出众,也曾被薛蟠争夺强抢到手。可是庸俗浅薄如薛蟠,最是喜新厌旧,得到香菱不过半月功夫,便如凤姐所言,“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香菱虽天真烂漫,可是她也冰雪聪明,未必没有察觉,否则也不会求袭人将污了的裙子送人,还特意嘱咐宝玉“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
枯萎的石榴树不会再活过来,香菱虽与袭人换了石榴裙,却改变不了她最终“香魂返故乡”的命运。香菱的石榴裙里,隐喻着多少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