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长明
通读散文集《春秋杂记》文本,第一个感觉是真实。杨立元教授在《散文创作研究》中提出,散文是不能虚构的,真实是散文的特质。第二个感觉是真情。作者对笔尖流淌出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田都如数家珍,而且,记忆如刻。
虽然我们是农耕大国,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尤其是伴随着生活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再过30年,老井、石碾子、拾秋这些与农耕生活紧密相拥的实物、词语,还会出现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之中吗,除了恋旧的人们还原记忆而建的农村生活展览馆,除了考古般在山野丛林的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时间,无情地消磨着一切,包括张学梦老师曾经以诗的形式探讨的“精神与特质的分界线”。那么,再过50年呢,恐怕连与之相关的词语,都难在人们的头脑中闪现,一如遥远的甲骨文。
读着赵声仁的散文集《春秋杂记》,那是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熟悉的人、物件和事情,在我们的记忆中还能够让词语与实情实景实物相对应。他们,身披农耕文化的蝉蜕;它们,裹着泥土的原香。赵声仁用他深情而又朴素的文笔,叙述着他对故乡的迷恋、对故土的崇拜、对乡亲的尊敬。如此,赵声仁用他深情而又朴素的文笔,为当下尤其是后人雕刻着中国乡村一隅生命印记的“甲骨文”。这,也许就是《春秋杂记》的价值吧。
关于“真情实感”,著名作家孙犁先生曾说:所谓感情真实,就是如实地写出作者当时的身份、处境、思想、心情,以及与外界事物的关系。写出这些,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触及文字,很多人就做不到。
散文集《春秋杂记》注重写实,散发着浓厚的幽燕气息。散文强调文散而形不散。写实,使其文韵达到了文不散形亦不散的境界。顺手拈来,那其中的文章标题既是写实,如《村庄的水坑》《露天电影》《柿子树》《故乡的路》等等。每篇文章的内容更是紧紧贴着一个实字。妈妈做的酱好吃。《妈妈做酱》一文中,作者直接交待了农家自己做酱的程序,包括酱引子的制作,做酱用料、配比、工艺以及工器具的大小等等,写出了农家的酱香,写出了勤劳而又有智慧的母亲,生活的真实在作者笔端自然流出,艺术的真实实实在在地得到了生活真实的支撑。“把酱引子面和煮好的豆子放进酱缸,再放几斤盐,用酱耙子反复搅动,直到均匀,成糨粥样子,这豆瓣酱就算基本做成了,用盖子盖好,用塑料布封严,一点不能漏气,上边再盖上酱篷篓,防雨保温,下一步就是等待发酵了。妈妈做酱时用的盐,还都是大颗粒的晶体盐,从小卖部买几斤,用锤子砸碎,用擀面杖擀细,才可用。酱缸底下垫块厚厚的木墩,常年放在东屋窗户的外边,温暖朝阳,吃取方便。……妈妈做的豆瓣酱,作为伴随一家人全年的佐料,用途太大,吃法太多,任何其他主副食不能替代。”这样的文章颇有长久吃不到的农家菜的感觉,自然,本真,原味,少了华丽和卖弄。
在中国文学史中,散文曾经毫无争论地占据着文学的半壁江山,与诗歌双珠互映。随着小说的出现,生活场景、内容与节奏的巨变,尤其是当代小说与影视联姻,诗歌、散文自身灵魂与肉身的变异,散文创作很难出现《岳阳楼记》《谁是最可爱的人》《白杨礼赞》《长江三日》等背景宏大、架构硬朗、情感浩浩汤汤的经典佳作。但是,这并不影响散文的生存和发展,一如退化的草场,那些不同的草还在按着自身的适应能力与生存规律坚强地活着,并寻找着活得更好的曲折的路径。
《春秋杂记》也许就是这样的一粒草籽。赵声仁用他饱蘸情感的笔追记着曾经的民俗、民情、民趣。《冰趣》《蝈蝈趣事》《春雪的呼唤》等等均为其中的“趣篇”。《蝈蝈趣事》从菜铜铁蝈蝈说起,到拿蝈蝈、比蝈蝈、课堂上带蝈蝈、卖蝈蝈,用文字画出了一幅幅蝈蝈与“我”童年的趣图,时下的孩子们很少能享受这样的趣事了,在资本的基因突变中就连买到的“蝈蝈”,也往往是“嗞嗞”叫的“叫蚂蚱”。当然,另一个因素正如声仁兄文章所言,农药、化肥用多了,蝈蝈自然就少了甚至没了。有蝈蝈鸣叫的田野才有自然的风韵。这篇散文里,颇有看点的是初拿蝈蝈的白描场景:“头几次拿蝈蝈,我慌手慌脚,眼看着那小东西在眼前,可手伸出去了,却空着回来了。最糟糕的一次,是让蝈蝈把我咬了。一只硕大的蝈蝈,站在一个玉米棒子的须胡上,欢快地叫着,我从它的后方靠近它,它毫无察觉,我心中得意,迅速出手,包抄过去,谁知,玉米棒子的顶部也被我圈在手中,一时没有收回,双手又握得紧了一些,正好碰到蝈蝈的头部,气急败坏的蝈蝈,毫不客气,张嘴就是一口,咬向我的左手虎口……”这样的场景让作者描述下来,童年才是真正的痛并快乐着。这也正是散文的魅力所在,它将真实的生活刻划在纸上刻划在云空间,让许多人看到了自己从何而来,思考向何方而去。更让后来人能够间接体验先人的经历和生活,实现精神上的互动与缠绕。
真实,是散文的生命。贴近泥土的真实是赵声仁散文的特色,这也是这些散文必然得到读者喜爱、有读者缘的根基所在。当然,这与他、他那一代许多人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生活习俗、生活信仰等有着密不可分甚至是基因传承的关系。
赵声仁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虽然是文学和知识改变了他的命运,但他的精神原乡依然在青纱帐起伏的燕山脚下,那片大平原上有他灵魂不舍的歌唱。《乡愁里的钟声》《农家走失的用具》《野草情》《鸟儿啁啾》等篇章,带着农家的麦香与青草香的混合气息,直接撞击读者的心灵,那是大地母亲的无私给予,更是赵声仁心底情感的潮汐。
作者在《野草情》里写道:“从头上剃一撮麻苏时起,直到初中毕业,我几乎每天都去地里打草。家猪羊,主要是靠我打草饲养;鲜嫩的,就挑出来,由母亲“粗粮细做”,供家里人吃。苋菜、马齿苋、涝藜菜、车前子、苦荬菜,算是野草中的精品;而马唐、稗草、狗尾巴、牛筋草,则退居次等,但用途有别,都是我心中的最爱。即使遇到了野蒿、三楞草等人畜不能吃的,我也要弄回来,沤压绿肥或晒干了烧火。看到它们,我就如同遇到了知音;有了它们,我就觉得不孤独……”人与草的感情上升到了人生的知音和伙伴的时候,人与泥土的情感亦可撼动春秋。
散文是美文,在真情实感的土壤里,散文要开放出诗意的美丽的花朵。赵声仁的散文在故事真实、文字朴实的基础上,通过文字与艺术的紧密咬合,实而不涩,真而不僵,达到了“感人肺腑”的艺术境界,其中上乘的篇目如《赶大集》《请工》《父亲为乡亲们写信》《春雪的呼唤》等等。《请工》里的乡里乡亲如今很少能够看到了,那是互帮互助,那是真情实感:“请工,是我们家乡那个年代的普遍用工方式,就是谁家遇有土木工程,需用大工小工,就从村里请,只管饭,不花工钱,木工、瓦工、抹泥的、搭炕的、锄泥搬砖的,甚至做饭的,全村范围内,都可以请来。木工、瓦工等算大工,和泥搬砖的叫小工。约定俗成一位年长手艺高的为工头,吆喝着大家干。房梁檀木椽子窗户门,是木工的活,砸夯垒墙拔碹,是瓦工的活。每个人几斤几两,工头都清楚,替东家一分工,大家就分头忙乎了,小工甘愿为大工服务,东家前后照看下,到饭口,准备好饭菜即得……”
这样的真情实感才能够真正地感人肺腑。孙犁先生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谈道:我们常说,文章要感人肺腑,出自肺腑之言,才能感动别人的肺腑。言不由衷,读者自然会认为你欺骗。诸葛亮当时虽然是丞相,他的《出师表》并没有多少空洞的官腔。李密写《陈情表》时的处境尤其困难,如果他不说真情实话,能够瞒得过司马氏的耳目?文章能取信于当世,方能取信于后代。
“出自肺腑之言”方是散文真言。
无论多么高雅的艺术,它总是让人来品味和欣赏的,只要它上了平台、上了展台抑或是印成了书籍,从此,它就开始和观者、听者、读者形成了思想上的缘分,艺术上的缘分。这也正是作者将44篇散文成书的内动力吧。这,对于从文近半个世纪的作者来说,成集是出于对文学的追求与信仰,值得。
人生不断,时间流淌。在无情的时间中捞取有情的思想和文章是一名作家的乐趣与责任。《春秋杂记》做到了。声仁兄的文学创作之路还很长,在散文这条真情实感的路上还会走出更坚实的足迹,一如我喜欢的农庄黄土路上的车辙。
没有真实的生活,就没有真实的情感;没有真实的情感,就没有真实的散文。甲骨文是真实的。在安阳甲骨坑中,每一个甲骨文字都是一个有形的真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掩埋不住,无论,多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