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落叶一天天多了起来。
从小区出来,向左、向右、再向左,大概需要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
这段路我走了二十多年。
有风的时候,叶子随着风飘落。无风的时候,有些叶子也没来由的、顺着树梢,轻轻缓缓洒落下来。
前几天,悬铃木的叶子还是苏轼笔下的橙黄橘绿,明快亮丽的树冠,像硕大的华盖。现在,黄色枯涩成褐色,叶子边缘也在向内蜷缩。
其实,最先萎败的是木槿,夏季深绿色的叶子越发青浅、甚至轻黄,稀疏单薄、有气无力。
再看玉兰,春夏里宽厚青翠、一片片向上簇拥的叶子,厚实朴素,像婴儿摊开的手掌,着实让人喜爱。如今淡黄斑驳,薄得几乎透明。就那么几片挂在枝头,每一片都是岁月流水般的叹息。
也就几次风、几场雨,叶子的润泽丰厚、青绿翠碧、舒展恣意,全都消失了。它的血肉枯萎了,它的精气神衰竭了,叶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归于大地。
我不知道,是哪一次夜雨、哪一次的霜落、虚无中的哪一个举措,让它们彻底寒了心。
大自然的语言无时无处不在,那么细微,又那么明确。它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人类对于自然变化的感觉是迟钝的,除非明显的季节更替以及突然的冷暖温差。
已经立冬了,大衣都抵不住凉意了。在北方,风衣只是摆设,大衣也就是样子,都是给人看的。棉袄,才最贴心,领子竖起来围住脖子,手藏在口袋里,步态匆忙,这是冬天的路上行人标准的姿势。
在这条路上,我的头发渐渐花白。看到街上年轻的女子,脚步轻快如在琴键上舞蹈的手指,衣袂与头发轻扬,心里便有欢喜。年轻真好,怎样的穿着打扮都好看,时尚的、传统的、休闲的、潇洒的、慵懒的,各有各的美感。
时阴时雾,即使晴天,阳光里似乎也有微凉的意味。太阳走远了,那点温暖在到来的路上已经散去了几分,而明亮的长度也在一天天缩短。太阳是移动的地球的温暖之源,需要它照顾的地方太多。
北方从来不是宠儿,想想庄子的大鹏鸟都想徙于南溟,“图南”是多么逍遥的向往。大水浮其舟,大风负其翼。要开花长叶,不只是等待春天。
早晨出门的时候,有淡淡的薄雾。槐树的疏枝上挂着几许黄叶,在雾色里有点江南水墨画的感觉,映衬着九玺台临街商铺灰黑色的檐角和窗棂,好像藏着九曲回肠的故事。走在步行道上,好像江南小镇里悠长的石板窄巷,别有韵味。但北方的美,差之江南,绝不仅仅只是一层薄薄的轻纱。
北方的冬天,是空旷寂寥的,叶子落了,绿色尽了,人心里都是空落的,怎么都填不满。尤其是阴天的时候,你的心里会不会忽然涌起莫名的委屈和心酸?
那凋零的花木、枯萎的细草,它们在想什么呢?
小公园里滴了露水的长条凳,愈发凉手的运动器械,如今竟也寂寞了起来。早晨出来锻炼的人少了很多,天亮得晚,家里有忙不完的事情,更何况如果出汗,之后就是一身凉,凉得令人难受。
然而,没有冬天的日子是无趣的。没有了冬天,怎么会有对春天的期待,对绿叶红花的畅想?生命中没有了梦的喜悦,该是多么乏味。
当然,冬天也有让人幸福的盼望。那是雪花,它轻灵而丰厚、纯粹又温暖,那么圣洁。它拒绝了绚丽妖娆,以最朴素的姿态,成全了大美。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中国古典审美中的留白,是禅意的虚无,是道家的超脱,极致的空白也是庞杂的丰富、也是深厚的韵味。
冬天,是天地自然的留白,藏而蓄,潜而育,尽新矣。四季循环往复而无尽,百年、千年、亿年。
某年冬天去西双版纳,果然尽是绿色,但是冬天的绿色不同于春天的绿色。老旧的气息,少了光泽,竟有沧桑寂寥的感觉。
坚持了太久,它是累了吗?
新陈代谢,是这个世界成长的方式。新的生命,那种勃发的状态,是人间的希冀。
北方的美,美在四季分明。一切都在生长,颜色物态每一天都有不同。有蓬勃、有茂盛、有丰厚、有萧索,有充实、有空旷、有张扬、有隐匿,万象缤纷,美有不同的层次与状态。喧嚣里有寂静,混沌里有清澈。
梭罗说:“冬日更适合思考和理性,而夏天,就可以过着感官的生活。”他是在说天气,清冷的天气未必有冷静的思考。但是,只要沉下心来,思维便迅捷而明晰。这是把世间万象,由心里拿出来,放到头脑里放映的过程。冷得没有感觉,只有思维。
而冬天不全是这样的。
晴好的午后,在树下向南而坐,阳光依旧灿烂温煦,轻抚着我的脸颊,让我感到一种懒洋洋的舒适。合目轻睡,眼里梦里都是微红的温暖。也可以在窗前煮茶,看阳台上的绿植扶苏,找一本闲书乱翻。也可以在夜里温一杯酒,体会恰到好处的微醺,彼时最宜填词造句。
冬天了,世界在向内收敛。天地去掉浮华,一身坦荡,却把最本质的东西深深潜藏。想想,莲蓬黑瘦苍老的莲子落到塘泥深处,在黑暗里沉寂,也在黑暗里孕育着希望。
老子说,道法自然。人也一样,给自己一个冬季,用来藏,用来寂,用来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