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在母亲身后嚎,一溜小跑地哭嚎,母亲头也不回,一个胳膊抱着一大卷绳子,另一个胳膊拼命地晃动着,为了赶上脚步的韵律,她的脚步始终保持着和谁家的大人们一样的节奏。
我使劲儿地张着大嘴,当时认为嘴很大,还很有本事,可着劲儿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嚎,执著地盼望母亲会回头看我,安慰我,或是哪怕横我一顿,当然不会指望把我抱起来,最终,母亲都没有回头,似乎狼哭鬼嚎的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快跑,才能追得上母亲和村里大人们匆忙奔向玉米地的身影,西大坑沿儿的余晖被大人们的布鞋底一遍一遍摩擦得越来越混沌模糊,心底的恐惧如渐渐扩散的暮色无限地弥漫开来。大人们裤腿和鞋底儿扬起的尘土蒙住了我哭肿的双眼,路边的野草也被蒙上了一层尘土。
不知道哭了多久,跟了多久,最后停在了一片堆着一个个玉米秸堆儿的地头儿。我终于可以扯着母亲的衣襟,哭嚎声换成了抽噎,夹在围成一圈人群的缝隙间,使劲儿仰起头,看着大人们统一的既丰富又单调的表情,心理有了些许的踏实。人群里没有任何声音,眼睛都盯着玉米地里的某一个地方,或是更多的地方,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还像是在坚定着什么,同时耳朵都支棱起来,似乎都在等待一个声音,一个命令,一个可以获得冲向理想目标的命令。天光被越聚越多的人包围得暗下来,风吹着戳在地里的没长成熟的半截高的玉米秸秆,那应该是许多人锁定的目标。每个玉米秸堆上都插着一根夹着纸条的秸秆,一个个白色的小纸条在风中抖动着等待认领。不知从什么方向传出一声:“开圈”!人们一哄而上,冲进玉米地,脚步声,喘气声,沙沙的衣服摩擦声,捡拾玉米秸秆儿和叶子的声音,混成一片,像洪水席卷冲刷一般,来不及反应,混乱的人群低头走过的地方,像扫帚扫过一样,洗劫一空。
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感觉这个世界把我抛弃了,迅速远去的人群像是一群被驱赶的鸟儿,无声无息地飞走了,越飞越远,这个世界就我一个人,我的世界静止了,停留在五岁的那个傍晚,我的童年从此伴随了无休止的噩梦,总是一个人,被扔在荒野,天色越来越暗,哭声被彻底消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哭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声音,我也听不到任何人或是任何动物发出来的声音,我的噩梦停留在荒野。
感觉很久很久,我飘浮在空中,越来越暗的天幕紧紧地包裹着我轻飘飘的身体,没有方向,没有重量,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我看到了月亮,被荒野的狼咬成锯齿的形状,月亮在哭,只是没有声音,如我一样。风来了,它说要把我吹上月亮,被咬坏的月亮依然很亮,我不做声响,任凭风吹着我的头发,托举着我的身体,漫天游荡,天空,空荡荡,只挂了半个残缺的月亮。
没有人看到我,母亲和村里的人们都在弓着身子啃食着玉米地,没有人抬头看天空,没有人抬头看月亮,更没有人抬头看见漂浮着的我。我的世界只有哭着的月亮和我。
天,已全部黑下来,忽然,眼前有座山移动着压了过来,一个佝偻着背的妇人,脸被垂散着的头发盖着,背着的玉米秸捆儿高过了头顶,双腿被压成半弧形,在夜幕下颤抖着。那人站在我面前,双手分别勒着左右两肩上已经陷进锁骨的绳子,停留几秒钟,而后用力把玉米秸捆儿向更上方一蹿,玉米秸捆更加盖过了头顶,而后腾挪出一只手,伸向缩成一团正在瑟瑟发抖的我。
那是母亲的手,和母亲的声音:起来,回家!
或许是因为深秋,已经哭得湿透的衣服开始冒着凉气,母亲的手是粗糙麻木的,已经捂不热我透彻的凉。月亮还在哭,只是没有声音,风,还在吹,只是已经把我吹到了地上。
母亲说,五岁的那一夜,我哭醒了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