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触摸到一种虚无,一种时间的虚无。在这种虚无里,我拿起笔,试图记录下,我在西东时岁月的断切面。哪怕是一堆破砖烂瓦,一片风雨交加。”如此忧伤与决绝又干脆利落的一段话,来自作家蒲素平散文集《乡村词典》之《自序:返回西东》。不得不说,好的文字如同别样的风景,总能吸引住人们的目光,让行走的脚步停下来,如同“停车坐爱枫林晚”。我平静的阅读在这段话前停顿下来,开始仔细地咂摸其中可能蕴藏的深意。我猜想,这里应该有几个关键词,分别是:时间、虚无、记录、西东。而且,这几个关键词相互捆绑,构成密不可分的关系,共同决定着一本散文集的走向。
时间,因为它的不可触摸性,常常使人难以觉察到它在当下的存在,但是,蓦然回首间,我们往往深切地感受到某一段时间以及在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件(我姑且称之为存在),已被我们或近或远地抛在身后,像一阵风,与我们擦肩而过之后又吹向远方。有时我们不禁怀疑:刚才真的有一阵风吹过吗?抚摸一下面颊,那里尚存一息被风吹过的感觉,于是我们确信刚才真的有一阵风吹过。但是,如果时间略久一些,面颊被风吹过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我们还能确定有一阵风曾经从我们身边吹过吗?风过时的衣袂飘飘已经荡然无存,一切都随风而去,归于虚无。在我们的生命中,像这样归于虚无的经历、磨砺、情感、心思、确幸、憧憬等等太多太多,有时连我们自己都忽略了它们曾经的存在。
或许我们应该感谢记忆,它像一个收纳箱,帮助我们储存悄悄流逝的曾经属于我们个人的时间、种种经历与带有各种棱角的情感。因此,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打开记忆的闸门,一个被称作时间的小兽,总会在第一时间向我们扑面而来,让我们感觉亲切的同时,也让我们感觉到慌张、慌乱,甚至恐惧,因为我们如此这般地害怕时光流逝,却又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从我们身边溜走,并且理直气壮、无情无义地顺走彼时属于我们的一切存在。直至我们大喝一声,那个叫作时间的小兽,便讨好似的低声说:“被我顺走的一切,都已经悄悄地储存在你的记忆中。不信,你自己打开看看。”于是,我们半信半疑地到记忆里去翻找,看看时间那个小兽,是否在为自己狡辩。
但是,人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散,就像不断被风雨侵蚀的地表,以缓慢的速度发生微量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完全可能由量变到质变,原本苦涩的东西变得甜美,原本硌手的东西变得圆润,原本黑暗的东西变得明亮,原本存在的东西变成了虚无,所以,我们还需要借助某种手段,把储存在记忆里的东西原样留住。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用文字真实地记录(而不是虚构),无疑是最贴切最牢靠的一种方式,所以,我特别能够理解蒲素平在《自序:返回西东》中说出的一句话:“我拿起笔,试图记录下,我在西东时岁月的断切面。哪怕是一堆破砖烂瓦,一片风雨交加。”这便是他的散文集《乡村词典》之于个人、时代的重要意义,也是散文整体创作意义的一种缩写。
翻开《乡村词典》,随着阅读的不断推进,一个叫作“西东”的小村落,越来越清晰地走进我们的视野。那个叫作西东的小村落,据说位于华北大平原上,是作者的故乡,作者童年和少年的生命印痕,无可争议地留在那里,吸引作者不断地“走出、返回、走出、返回”,以此完成“父亲、祖父循环的一生”。“返回西东,先穿过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河水太浅,太细,看得见河底细泥和流沙。有放牛的老头在抽烟,看天,有鸟在天空飞,间或落在牛背上。”这段描写,不仅让我们立即获得一种空间感,同时也获得一种强烈的亲切感:那个抽烟、放牛的老头,不就是我家对门儿的牛大爷吗?他喜欢在清晨或者黄昏,把牛赶到河边,一面静静地看着牛儿吃草,一面在日升日落间细细品咂生活的滋味。
在西东,每个人都在不辞辛苦地为生活而奔波,有的人在打夯,有的人在薅草,有的人在磨镰刀,有的人在铡草,有的人在点豆。盖房、浇地、烧砖、养猪、打铁、拉耧、收秋,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村庄里,活跃着一群捉迷藏、抓知了的孩子,他们在游戏中开始对世界、对自我的认知。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大哥给玉米地浇水,“我”神奇地听见了玉米生长的声音,“左边一棵玉米和右边一棵玉米,在相望中发出咔吧、咔吧的成长声,这一大片玉米在夜晚的守护中,发出咔吧、咔吧的成长声”,毫无疑问,这是乡村最美的声音,它带给人们的是希望,是甜美,是心安。
在西东,万物有灵,“倒了的大树,躺在灰尘里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自己的生长过程,想自己随风而遇,随遇而安的日子,也苦也甜”;一头整天干活的驴,“对于个别人给它扣上倔驴的帽子,并不完全认同。驴有啥好倔的,主人让你拉车,你不拉行吗?那不挨骂、挨鞭子?主人让你拉磨,你偷吃豆子、麦子行吗?肯定不行。这事驴懂,所以懂事的驴从不干这事”。这些文字,虽然确确实实是在写树、写驴,但何尝不是在刻画人的心理、人的命运?在村庄,树木也好,庄稼也罢,还有几千年来以生产力要素的身份不断延续生命的牛、马、驴等等,无一不沾染上人的意志与品格,与风雨雷电,与吃喝拉撒,共同构成村庄的灵魂。
在西东,二胡、韩家兄弟、王小计、五保户老翟、哑巴、疯子老路、瞎子二小等等,一个个鲜活在蒲素平的笔下,即使属于他们的时代被历史的尘埃淹没,他们也将以文字的形式对抗虚无,成为与文字共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