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
下舆登舟,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元妃看了,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红楼梦》第17-18回
《红楼梦》中的红蓼
大观园刚落成,贾政带宝玉和众门客参观,并让宝玉为园中题匾额和对联。自稻香村转过山坡,抚石依泉而进,“忽闻水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此处风景独好,位于荷塘边,紧邻沙洲,旁边是一片红蓼湿地,宝玉于是拟作“蓼汀花溆”四字。
“蓼汀”一词,似乎源自唐代诗人罗邺“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一句。元春省亲时,大概不喜这萧瑟的意境,便评说,“花溆”二字便好,不必“蓼汀”。虽然不喜“蓼汀”二字,可是元春给大观园各处建筑赐名的时候,还是出现了“蓼风轩”的字眼。而“蓼汀花溆”这处风光,联通了荷塘与蘅芜苑的一处水路,还环绕着紫菱洲、暖香坞以及潇湘馆,在后文中不止一次出现。
《红楼梦》第79回,宝玉在迎春即将出嫁时做的《紫菱洲歌》中有:“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的句子。秋天至,残荷尽,蓼花和菱叶在严霜中飘摇,愈加凄凉。宝玉将离别之痛,掩藏在残荷、蓼花、菱叶之中。
红蓼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墨客的宠儿。白居易有“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陆游有“数枝红蓼醉清秋”,张颐有“楼船箫鼓今何在?红蓼年年下白鸥”,《诗经》还把红蓼叫游龙,因为它“枝叶之放纵”……红蓼那红灼艳丽的花穗,也是画家入画的好题材。齐白石晚年就曾经画过许多红蓼花,极具乡野气息。
若将红蓼比红楼女儿,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惜春。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这是一种美丽而低调的花:“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红蓼是一年生草本,植株高大,开粉红色穗状花朵。它长在水边,开在秋日。它的美丽不动声色,也不显山露水,恰似《红楼梦》中那个时常被忽视的四小姐惜春。
惜春第一次出场,是第3回,黛玉进贾府。惜春跟迎春、探春着同样的装扮,一起迎接远客。那一回的惜春并没有一句台词,作者对她的叙述也仅仅只是“身量不足,形容尚小”。惜春再次出场已是第7回,周瑞家的奉命给姑娘们送去宫花。送到惜春处时,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儿在一处玩耍。见周瑞家的送来的宫花,惜春笑着说了两句孩子话:“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来。要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哪里呢?”此时的惜春,真是孩子气。
从未见过贾府哪个大小姐跟小尼姑玩。黛玉饱读诗书,连她的鹦鹉都会念诗;宝钗体贴母亲,帮助母亲打理家务;探春文采出众,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者;湘云不但能作《如梦令》咏絮,更是精通女红;就连看上去最无趣的迎春,没事也会读读《太上感应篇》,或与姊妹们下棋打发时间……可身为四小姐的惜春,为什么竟跟个小尼姑玩得这样好,还要跟了她一起做姑子去?这诚然是作者对惜春最终的命运的暗示和逗露,可不容忽视的一点是,这一笔也写尽了惜春的孤独落寞。
惜春是贾府最小的姑娘,因为年纪小,她无法融入姐姐们的圈子里。她本是宁国府嫡出的大小姐,因无人教养,自幼被抱到荣国府抚养。惜春自幼丧母,她的父亲贾敬一心修道,连功名家业一并都舍了,在惜春的成长过程中可谓是全程缺席。如果说黛玉曾经得到过来自家庭的全部温暖,只是后来才失去了的话,那惜春自幼就形同孤女,从未得到过原生家庭的爱与温情。虽然她有一个哥哥,但是贾珍为人骄奢淫逸,把个宁国府搞得乌烟瘴气,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贾母虽然喜欢女孩子,并将惜春抱去抚养,但是,她也难免偏心,有宝玉这个命根子,又来了黛玉这么个放在“心坎上”疼爱的外孙女,她能分给惜春的爱也就十分有限了。更何况,除了宝黛,她还有迎春、探春两个亲孙女,还有史湘云这个娘家的侄孙女要兼顾呢!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那一回,在热闹的宴饮场面中,刘姥姥故意出丑给贾母凑趣,引得众人哄笑不止。宝玉笑得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惜春也被刘姥姥逗得捧腹大笑,可是她离了座位,却只能让奶娘给揉一揉肠子……惜春的娇俏令人怜爱,惜春的孤苦又让人心酸。她明明才是最小的姑娘,可是老祖宗怀里的却是宝玉,惜春只能跟奶娘撒娇。
红蓼还有一个俗名:狗尾巴花。按理说,惜春是宁国府嫡出的小姐,出身尊贵,断不好用狗尾巴花去比她。可是惜春虽生在豪门世家,在罗绮堆里长大,却自幼伶仃,无人娇养,用“狗尾巴花”来喻她身世凋零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