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窜着街筒子嗷嗷地叫,一遍遍拉扯着墙头上断颈的干草,十冬腊月,小丫瞪着滴溜溜圆的吊眉眼,风中凌乱的羊角辫儿被沙包砸得更加凌乱了。小丫终于被二肥丫的沙包砸下去了,那长满雀斑的脸拉拉得更长了。我还在战线上左蹦右跳,躲闪着不可能接住的沙包。就在此刻,两位乡村女教师揣着棉袄袖子,被风推着走过来。“不好啦,老师来收学生了,快跑!”宝琴惊慌地喊道。我们捡起沙包,下意识地向上扯了扯总是往下滑的厚重的棉裤腰,顺便用明光锃亮的黑棉袄袖子熟练地抹了一下鼻涕,同时掇起双肩,使劲儿地吸溜一下,把排队等待流出来的下一批鼻涕暂时拉回去,那时候的冬天我们似乎有着抹不完的鼻涕,这一系列的娴熟动作几乎是在开跑的同时发生的,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而言,一切的动作都是那样的完美和谐。
我说不出什么感觉,心怦怦乱跳,激动,害怕,担心,喜悦,抑或抗拒?对于九岁的我而言,说不清马上要进学校了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当我跑进院子,使劲儿拉开被风顶着的风门子的时候,母亲正坐在炕沿上给我缝书包。蓝底儿白花的两片布,用密密麻麻的双股线缝合在一起,然后再翻过来,最后缝上一根长长的布条,那布条也是用同样的布卷成绳子,又细又长,再用双股线在布包的两侧加密缝牢。“刚才老师来过了,把你名儿登去了,过了年儿就要上学了。这样也好,省得天天在外面疯跑。”母亲头也不抬地继续缝着手里的书包,她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孩子跑进来了。“这是给我缝的书包?”我惊喜地用手摸着那花布包问母亲。母亲还是没有抬头,把很粗的一根针放在头发上当了当,接着缝,说:“这是给你姐做棉袄剩下的一块花布,你姐一直藏在洋灰柜的旮旯儿,叠得平整着呢。”说话间,父亲挑门帘进来,说:“这眼瞅着二丫头就要上学了,还是买块条绒布给她做一双新棉鞋吧。”我快速地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母亲,母亲看了看我的脚,我脚上穿的黑棉鞋是三哥穿小了的,三哥穿的时候大脚趾头长期在外面露着,传给我的时候,母亲又把前面的洞缝上了两层厚厚的黑布,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让我穿漏了。“你就是给她奏个铁的也不搂她天天疯跑疯跳。”母亲半嗔半就地说,并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提出的要求。
转过年,快出正月的时候,我背着母亲缝的花书包,穿上母亲第一次为我量身定制的黑条绒棉鞋,怀着胆怯的喜悦去上学了。
九岁,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而言,都太傻太小,远远地看到老师就吓得快跑,就如同看到村里的大队书记一样。形象原本就高大的大队书记,在很多时候还非要披着一个褪了色的军大衣,而且还不系扣子,走起路的时候还总是背着手,并且昂着头,甚至越是遇到人群的时候,越是不断地昂过去,再昂过去,仿佛这头昂得愈高,这身份就愈加尊贵似的。这一系列的动作还真的又给书记增添了几分威严。于是,我只要看到大队书记,就会立刻躲到大树、墙角或玉米秸垛后面,等确认大队书记走远了,再惶惶然出来走我的路。由于年代久远,或是由于那时的我没心没肺的,我都记不清上一年级的时候我都学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整日背一书包高粱秸秆,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高粱秸秆,光滑而细溜,放学的时候跑起来书包总是哗啦啦地响,上课的时候掏出来,左一堆右一堆地来来回回地数。还似乎记得学过一个舞蹈,好像是叫“红太阳当头照”,老师整日地没完没了地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的东墙根儿那一带比划,最终我是否参加了表演,到底去哪里表演全部都不记得了。
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因为我为此事狠狠地挨了一顿揍。
那是已经开春了,“七九八九河开看柳”,春风拂软了河边老柳树的枝条,河里的冰开始一天天变薄,但我们的棉衣还都穿在身上,因为买不起绒衣毛衣,棉衣直接穿到换上夹袄,热的时候就敞开扣子穿,那时感觉也挺好,甚至有很多时候感觉敞开扣子穿特别酷。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我还会把手背到身后,学着大队书记的样子昂着头走两步,同时抻着眼皮儿,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身边的小伙伴,闭上嘴,再用鼻子哼出些不知什么内容的声音来。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和小丫沿着西大坑沿儿去上学,边走边玩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那时候没有作业的压力,考试也不排名,学生一律平等,没有好坏之分。玩得最欢的双喜早已等在大坑沿儿,他踩着咔咔作响的薄冰叫我们一起下来,我和小丫根本不加思考就顺坡出溜下来,双喜说如果我们俩敢从冰上跑到河对岸去,就给我们俩一人一块白薯干,那是他从家里偷来的。我和小丫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对着双喜说:“说话算话!”双喜说:“拉钩!”我和小丫拉完钩毅然决然地踩上了冰面准备跑过去,一切都不用准备了,还来不及有起跑的机会,我们俩瞬间同时“咔嚓”掉进了冰窟窿。好在河水很浅,只没过了膝盖,当我们俩从河里爬上来的时候,双喜早已跑得没有了踪影,连同那两块白薯干儿也没了踪影。
那天下午,我和小丫没去学校就直接返回了家;那天下午,我们俩到家都狠狠地挨了一顿揍;那天下午,我们俩因没有换的衣服都没有去上学;那天下午,不知道双喜是否跟老师给我们俩请了假;那天下午,我们俩都一直待在被窝里想着双喜的白薯干。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小丫的羊角辫儿早已被岁月剪掉了,永远剪不掉的是我对双喜白薯干的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