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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槐 树 下(一)

□ 韩进勇

“没有牛奶,没有苹果,羸弱的母亲用乳汁养育了我;没有积木,没有滑梯,沙滩上落满我儿时的欢乐。”这是20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看到过的诗句,题目忘了,作者的名字也不记得了,但这两句诗的内容一经过目便不曾忘记,大概永生也不会忘记,因为它也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那代人,每个乡野的孩子都是在可怜而又慷慨的母爱中长大,也都是在自主甚至自创的游戏中度过了闭塞而又广阔的童年。

大平原上的家园里,到处都是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摔跤、赛跑、藏猫猫、凫水、滑冰、模拟战斗……故乡的童年里,我们不仅体会了游戏本身的紧张与快乐,也感受了旷野的开阔坦荡,打谷场上柴堆草垛的幽静神秘,小河四季的变化以及岸上青草沙滩的温柔与亲切。然而,更多的游戏还是在那棵老槐树下,那里是我们名副其实的“游乐场”。

故乡长大的孩子们,哪一个没有老槐树下游戏的深刻记忆呢?男孩子们的游戏贯穿一年四季。冬春的季节,我们喜欢那些跑跳打斗的活动。“撞拐”“攻城”“挤旮旯”……有些是传统的、有原始出处有历史背景的,甚至简化模拟了古代两军对垒相互攻击的格局与声势。更多的是当地的土打土闹。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就是有名字,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叫得出,听得懂。现在想用文字表达就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全是方言土语,字典上别说查不到那些字,就连那些读音都没有。比如,那时冬天,我们热衷于一种石头游戏,我们叫它“杠几奔儿”,现在我怎么也找不到确切的文字。每人手执一块盘子一般大小、一指半左右厚的石头片儿,在划有两道边线的区域内,按公平方式取得先后次序后轮流投掷、撞击,然后再用脚踢着自己的石头片儿攻击别人的石头片儿。这游戏手脚并用,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严冬里几场游戏下来,身上出汗,头上就会冒出腾腾的热气儿。这倒不怕,农家的孩子,打小儿就经得起冷热,身子皮实,就是脚被石头撞了砸了,不是太厉害,也能忍受。最严重的问题是我们脚上穿的都是家做的棉鞋,禁不住石头的撞击和磨损,鞋尖儿常常被我们踢破。布碎了飞了,无影无踪,里面的棉花却裸露出来,看上去很是狼狈。那是缺布少棉的穷日子,每根线都是珍贵的,别说换不起鞋,就是被踢破的窟窿都是不好找补丁的,在家长那里自然就免不了挨骂甚至挨打。但年年冬天,我们乐此不疲。

整个冬天,除了风雪的天气,每个夜晚,我们都是在老槐树下度过的。那里有我们常年的“擂台赛”。“摔跤大王”“撞拐大王”,都是在老槐树下的较量中产生的。男孩子大都是生来就不服输的,每到傍晚,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准备开战,吃完晚饭马上奔赴老槐树下的“战场”。冬天的夜晚,清冷又安静,我们好像给自己壮胆,也借以吓唬对手,总是边搏斗边呐喊,边呐喊边搏斗,时不时还发生争吵甚至叫骂。于是,老槐树下总是吵闹不断。旺盛的人气驱散了寒夜的寂寞,增加了小村的活力,而我们自己则在不断地冲冲撞撞中强筋壮骨,增加胆量,加快成长。

故乡是沙土地,但挖下三四尺就可见到黄土。而奇怪的是在黄土层里居然还有些黑泥,它们一股一层断断续续地藏在黄土层中。这是黏性极好的泥,强过黄泥很多,我们称之为“茄子泥”,它们是“摔瓦瓦斗儿”的最好材料。初春,泥土刚刚开化,我们就从村外深土坑的坑壁里找到这种泥,都是用手直接从洞里抠出来。黑泥刚被抠出来冷硬粗糙,但一经摔揉就变得黏软劲道,非常有弹力。街道两旁,对着老槐树四个院子的门口外都有古老的青石板儿,光滑细腻,坚固稳定,是“摔瓦瓦斗儿”的理想之地。把茄子泥摔熟揉透之后,我们就揪一小块儿做成一个“瓦瓦斗儿”——一个烟灰缸状的空泥斗。然后一只手端了抡起胳膊往青石板上狠命一摔!手起泥落间,就会发生小小的爆炸。“瓦瓦斗儿”的底部就会炸出破洞,破洞越大摔得就越成功。但凡游戏总是有输赢的,“摔瓦瓦斗儿”的输赢物就是泥。输赢多少就看弥补破洞的用量了。做“瓦瓦斗儿”边儿要厚,底儿要薄。而摔的时候必须“稳准狠快”,要用很大的臂力。如果摔不好,摔斜了慢了劲儿小了,那个期待的爆炸就不会发生。一团泥就会死赖赖地瘫在石头上,没有比那更让人败兴的了。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抠泥的时候是很冰手的,摔过几轮之后,就浑身发热,我们就把棉袄扣儿解开,手臂挥动间,棉袄就跟着飞扬,一下一下地扇起一阵阵风来。临近晌午,太阳正好,兴趣正浓的时候,干脆把棉袄脱了甩在一边,光着膀子猛摔猛叫。那是故乡初春特有的景象,我们自己创造的景象。那一声小小的爆炸,仿佛是唤醒故乡的一声声小小的春雷,也宣示着乡间小小男童的气魄。茄子泥还有一个好用途就是搓成泥蛋儿——用弹弓打鸟的子弹。那几天,有男孩子家的窗台、墙角甚至猪圈房上,都会晒着一片一片的泥蛋儿。等泥蛋晒干了,各种鸟也就陆续飞到我们的家园,我们就用弹弓满世界打鸟去了……

尽管爱动好斗,但男孩子们的游戏也是分文武的。夏天太热,我们就玩文静一点的游戏。常玩儿的是那些土棋。“下五符”“顶牛”“挤半升子”,最简单名字最难听的一种叫“挤狗卵儿”。当然都是在老槐树的阴凉下,在沙土上画棋盘,现用现画。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我们对一种叫“戳黑虎儿”或者叫“戳黑胡儿”的游戏特别着迷。将高粱秆儿顶端的那节(我们称之为箭秆)纵向劈开,截成一拃长的段儿,取四根做游戏工具,将它们对齐攥在手里,抬起手来往地上一戳,通常以落地后麻面朝上的数量定输赢,但如果四根儿全是光面朝上,名曰“黑虎儿”或者“黑胡儿”则是最高级的状态,是权威的赢家。这种游戏的输赢是杏核。盛夏之前,正是杏儿成熟的季节,便宜得很。再小的村庄,再穷的日子,也能消费几筐几篓,于是家家就有了大把大把的杏核儿。这杏核儿在我们手里成了“赌资”成了“财富”,随着输输赢赢,在不同的人手里流转聚散。这些收获是可以直接品尝的。每次游戏结束后留下自己的“本儿”,赢得的杏核儿就可以砸着吃了。通常都是现场“现砸现吃”。把杏核儿一颗一颗地在大石头上用小石头砸了,取了杏仁儿放在嘴里嚼碎咽下,不管是苦是甜都是胜利和自豪的味道。当然,许多时候都是和对手一起分享的。多年之后,一看到杏儿我就会想起那些苦苦甜甜的味道。仿佛那便是故乡的味道,也是我们童年的味道了。

我孙子今年六岁,和许多城里的小孩一样,他们生来就不缺少玩具,已经满箱满柜了,仍然一个劲儿地买买买。不仅如此,大人还常带他到游乐场、动物园、植物园里玩儿,甚至坐火车乘飞机天南地北地“畅游世界”,但直到现在,他最投入最尽兴的还是在一堆沙土之上。只不过日常能接触到的沙土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小区里的一个沙坑,就是街头施工临时存放的“客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故乡那棵老槐树,想起树下那大一片细软的沙土,想起我童年的经历。在祖孙童年的对比中,感慨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心里的感受无以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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