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人公是著名版画家董健生先生。
2003年,他在河北画院工作时,我曾访问过他。退休后他回唐山卜居,我们接触的机会就逐渐多了起来。
这位版画界前辈讲述他的个人经历、艺术感悟,时而舒缓、时而跌宕,时而甘醇、时而苦涩,娓娓道来,如同讲故事一般,总能引起共鸣。把那一段段感人的故事联结起来,便是他漫长而修远的艺术旅程。
先“结婚”,后“恋爱”
董健生自幼迷恋绘画,但直到升入滦师才接触美术教育,尽管每周只有两节课,却足以点亮他的油画梦。毕业后,经市群艺馆馆长季卓升鼎力举荐,他如愿进入群艺馆工作。为避成名成家“名利思想”之嫌,他只能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学画油画。但白天拿出来一看,颜色发生很大差异,为此他苦恼过。
1961年冬天,早年在延安“鲁艺”就教、曾任《人民画报》社副主编的老版画家胡考先生由北京下放唐山,见状诚恳地对他说:“颜色在不同光线下的变化非常微妙,你这样画违背科学规律,还是搞版画吧,白天晚上都能搞。”一句话令董健生茅塞顿开。当时他尚不知版画为何物,既不了解,又无兴趣,更无感情。就觉得先生的话在理,虽不情愿,也只好接受。从此,他便眼不离画稿,手不离刻刀,与版画结下了不解之缘。回顾这段经历,董健生风趣地说:“我和版画是先‘结婚’,后‘恋爱’。虽不是青梅竹马,但多年从未移情他处。随着时间推移,我对版画的感情越来越深,如今已白头偕老,并且‘儿孙’满堂。”
《秋到山庄》,一碟小菜
街头运粮的毛驴、屋檐下的玉米垛、墙角的南瓜、街口聊天的老人、远飞的大雁……这便是黑白木刻版画《秋到山庄》表现的太行山区农村生活场景。
1980年秋,董健生到河北涉县采风。这里山多地少,哪怕一小块平地,也要垒起石阶,种上庄稼或果树。农民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辛勤劳作,就连妇女都能扛起七八十斤粮食,毫不费力地登梯上房晒新,孩童和老人同样能担起沉甸甸的水桶,自如地走在山石小路上。但他们对生活从不苛求,靠一双手自食其力,为社会创造着财富。
一次,有位农民打量正在画画的董健生,说:“你们城里多好,我们这里有什么好画的?”他恳切地说:“还是你们这儿好,山美水美,人更美。”董健生告诉我,《秋到山庄》所表达的正是太行山区农民勤劳淳朴的品格。1982年在瑞典举办中国版画展时,因这幅作品具有典型的民族性、地域特色和浓郁的乡土气息,而被印在了海报上。他说:“如果把美术园地比作一桌盛宴,那这幅作品就是一碟淡雅的小菜”。
对小花,他动情了
1981年,省美协组织到苍岩山写生。画家们游走于断崖绝壁、楼台殿阁之间,唯独董健生在山岩背阴处久久不肯离去。原来他在一块硕大无朋的岩石裂隙下,观察一株柔弱的黄色小花。小花凭借石缝中少得可怜的泥土和阳光,弯着身躯,顽强地成长着、绽放着。董健生用手试着拔了拔,小花竟像尼龙绳般结实,且富有弹力。联想起家里娇生惯养、全家人百般呵护也长不好的“名”花,他被这无名小花深深地感染了,动情了。
啊,可爱、可敬的小花!它没有任何索求,奉献出的却是它全部生命。瞬间芳华,回馈自然,感恩大地,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艺术真谛嘛!董健生说:“喷涌的激情,使我不能自已。回来后,马上找来一块从未雕饰过的粗粝木板作主板,用纸板作套色,岩石上的青苔是用丝瓜瓤代替油墨滚子‘ 乖 ’上去的,而花瓣则是彩笔勾勒出来的。”这件套色木刻版画作品《小花》一经面世,便感动无数人,好评如潮。
进了央美,又能怎样
学生时期的董健生,上中央美院无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1978 年,文化部相关部门三次来信,通知他去央美参加恢复高考后首届研究生班,出于种种顾虑,他放弃了。1981 年,央美开办全国中青年版画骨干进修班,董健生应招入学。
入学后两件事给他很大触动。一是院长古元先生看到他正在教室里画人体素描,满脸严肃地说:“你怎么来这儿画这些。美院教不出能搞出《小花》那样作品的学生。你快回去吧,到太行山去画你的《秋到山庄》!”二是徐冰老师闲聊时问他:“您来这学习有收获吗?”答:“有。”又问:“什么收获?”答:“学到不少没见过的东西。”随后老师语气沉重地说:“您的好东西怕是就要丢掉了!”董健生深有所悟:“看上去,这一年的进修只是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夙愿,没有实在意义。或许这个认知就是来央美的最大收获。”于是他重新审视自己,决定走自己的路,毅然背起行囊,回到太行山,回到陕北,回到他所熟悉的农民中间去!
《大器》,璀璨的明珠
在燕山脚下长大的董健生,对长城再熟悉不过了。2000年,当他再次登临燕山,举目远眺,巍巍长城就像一条巨龙,蜿蜒起伏伸向远方。刹那间,他浮想联翩……
燕山归来,董健生不淡定了。他梦幻般地沿着长城砌筑的时空隧道,对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类、社会与人生进行了全方位思考,并倾其全力,创作了黑白木刻版画《大器》。董健生说:“为了表达内心的激越情感,我已不顾是否合理,将长城解构、抽象成近乎几何体块,积木般无序堆积组合,并舍弃长城所依附的环境,追求画面的极度单纯,以赋予它庄重、庄严、深远的意境。”这时,他完全摒弃自然主义再现表达,通过时空错位、符号化处理、远近景叠加等全新手法,追求一种既非风景又非风情的别样图式。
当我们面对《大器》时,它向我展示的是作者内心对长城挚爱与敬畏的情感世界,以及蕴含其中的中国文化精神。如果说,长城代表的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一份珍贵遗产,那么,《大器》便是董健生艺术生涯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波士顿,“中国风”
2003年3月,董健生作为中国版画家唯一代表,出席了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的国际版画会议。开幕式上,主办方安排董健生作首席发言。他抛开已准备好的讲稿,以自己的创作经历、作品背景为主线,侃侃而谈,多次被同行热烈掌声所打断。会议期间,他应邀到波士顿美术学院、威斯理女子大学、西门子大学等单位报告、演示达11场次,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中国风”。 著名艺术评论家安迪博士激动地说:“您每个历史时期都有精彩的作品面世,您的创作历程就是新中国美术创作的缩影。很了不起,这在当下是极少见的。”
这次波士顿之行,令董健生先生感触良多。他说:“我在美国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彰显了世界对中国艺术的向往与尊重。就版画而言,美国在铜版、石版和网版画方面,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长处。但手工木刻版画,特别是黑白版画,中国显然更胜一筹,并与西方版画拉开了距离。因此我们更应增强民族文化的自尊和自信,发展保持好我们的传统优势,自立于世界之林。”
梦回陕北,一抹余晖
在董健生的画案上,摆放着一本油画、彩绘画作品集。他笑称这是自己“满头银发,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洒落的一抹夕阳余晖”。
董健生曾多次扑向他称之为“贫瘠的沃土”的陕北黄土高原。每次采风归来,陕北农民苦涩中的欢乐与理想、平凡中的伟大与崇高,令他久久不能释怀。进入迟暮之年,他无法抑制的创作激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和急切,在人生行将而至的尽头,只能惜时如金,梦回陕此,用操刀的手重新拿起画笔,随心所欲地去陈述他心中流逝的岁月。
用董健生自己的话说,他的油画、彩绘画是“远离‘规矩’,以‘我’为法,以‘心’为经。只要合我的情,合我的意,我随意造型,依心赋色,辗转时空,平面构成。一切依附心灵,画印象,画感觉,画理想,画精神,放飞自我。”观其画,在不经意间,他会把你带回陕北《沸腾的山河》,来到《奶奶儿时的故乡》,见一见《牧羊姑娘》,听一听六条汉子吹响的《古老的歌》……董健生终于以一幅幅圆梦的油画、彩绘画,登上他艺术生涯的又一座高峰。
在董健生的画册里有一幅《奔驰的小兔》,画面空旷的大山躯体之上,有一个放大的瞳孔,里面一只小白兔在奋力奔跑着,他说这只小白兔就是自己。如今已米寿的董健生先生,深知岁月不饶人,但在追梦的路上仍在踔厉前行。
生活在继续,故事也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