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院子里的蚂蚁越来越多。窗台上、地板上,甚至餐桌上都经常发现它们匆匆忙忙的身影。从网上买了两种消灭蚂蚁的药,一种是粉末,一种是药膏,放到了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几天过后,蚂蚁仍不见少。
周末,清洗鱼缸,用淘出来的水浇灌那两盆散竹,没有控制好水量,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见水从托盘里溢了出来,汇聚成一片汪洋,成百只小蚂蚁四散奔逃。也许它们的巢穴就在这花盆里吧。
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发现有几只小家伙在这逃命的紧急时刻竟然还试图拖拽着一只比它们体型壮硕几倍的昆虫,这使得它们的逃生之路走得跌跌撞撞,步履维艰。
难道它们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吗?在面临灭顶之灾时,这些小生灵仍旧不想放弃到手的食物。
听说蚂蚁的分工很明确,也许这几只是负责出来找食物的工蚁,寻找和搬运食物就是它们的职责,而它们已经将这职责深深地刻进了脑海中、生命里,颇有“誓与食物共存亡”的慷慨与悲壮。
我把它们一起轻轻地扫进簸箕,倒到了院子外面的垃圾箱旁。
对于蚂蚁来讲,人就是庞然大物,连幼小的孩童都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它们,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它们粉身碎骨。而在造物主的眼里,我们人类和这些蚂蚁是一样的,一样地渺小,一样地都在努力地活着。
我的脑出血手术已经满一年了。熬过了康复过程最初的艰难,直到前一段时间可以动动脑筋写一些东西。其实,额头总会不由自主地疼几下,提醒我曾经受过的创伤。但我总会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我已经完全康复,这些疼痛无关紧要。而既然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我整天都在想着怎么让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得有意义,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几天前的晚上,我正低头看书,垂下来一绺头发,遮挡住了视线。往耳后掖头发时,我无意识地摸了一下头,发现左前额颅骨有一处塌陷,比刚做完手术时还要分明,心猛地一沉。
这是手术后的正常现象吗,还是出现了状况?那些疼痛是正常的吗?严不严重?塌陷会不会挤占我的正常脑组织?我会不会变傻?如果是意外,我以后该怎么生活?一连串的疑问、一连串的心灰意懒齐刷刷地冒了出来。
我曾经以为自己经历了两次脑出血,经历了一场开颅手术后的重生,内心已足够强大,可以淡然面对生活中的任何风雨。手触到头皮的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经过风雨的我比起那些一帆风顺的人更加恐惧,因为我体会过风雨中的无助、惶恐和熬煎,害怕再次经历。
虽然我很着急知道答案,但已经是晚上10点半,理智告诉我不能去打扰别人。查百度,答案千奇百怪,倒是增添了些惴惴不安,索性作罢。
一夜无法安睡。早上8点多,我把自己的状况发给了当时为我做手术的专家的助手。不一会儿,他微信回复我:正常。没有多余的解释,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医生,他们懂得这些都是手术后的正常现象,无须在意。于我,却是要不得不被动接受这些缺陷和伤痛将会如影随形地陪伴我走完漫长余生的残酷现实,我必须要学会尽量努力地与它们和平相处,以求相安无事。
但不管怎样,我的心踏实下来,也陷入了沉思。
生病之前,我的性格一直要强,凡事总想做到尽善尽美,遇到问题,会先问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情绪内耗严重。直到手术后康复,庆幸自己幸运的同时,也试着调整生活的重心和节奏,很少纠结,状态变得越来越好,自以为身体和心态都已经获得了重生,没想到一场虚惊让我重新审视起自己,终于得出结论:我并没有变得坚强、坚韧,面对意外,我的内心依然脆弱,我只是本能地在努力地活着。
想起了我的二姑。我有三个姑姑,二姑是最要强的一个。她自小体弱多病,虽然常年咳喘到连正常呼吸都成为奢望,但出嫁前,她炕上的铺盖总会整理得一尘不染。出嫁生子后的日子挺艰难,姑父在外地上班,她独自带孩子,后来她也到企业上班,身体和生活都渐渐有了起色,40多岁突然查出患了肺癌,已经出现转移,无法手术,只能化疗。那时,表弟正上高中。我们一大家人轮流在医院陪她。刚开始,她的状态还不错,但随着病情发展,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征求她的意见后,又增加了放疗。我们推着她挪出病房,辗转来到医院院子里的放射室,然后把她独自留在那里,我们在外边等她。眼见着她满怀希望地进入那里,也眼见着她的身体一天天被射线烤到变色,病情却毫无起色,最后不得不出院,回家时连站都不能再站起来。
我能明显察觉到她对“生”的渴望。为此,她可以忍受一瓶瓶的液体输到她孱弱的身体里令她更加难受,也可以忍受射线一次次穿透她的身体,她真的只是想活着。她的孩子还没有成年,作为母亲,儿子上大学、结婚、生子这些美好的人生历程她想见证并陪伴,若英年早逝,她不忍、不甘。但疾病来袭,二姑的这个心愿却再也无法实现。
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姑进入放射室时那充满期盼、义无反顾的身影依然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网络发达,偶尔刷抖音就会见到被网友称为“钢腿女孩”的牛钰。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我的内心颇为感慨。
11岁的牛钰在汶川地震中被埋在废墟里3天,右腿截肢,左腿重伤。也许很多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都会选择顺势躺平,自怨自艾,痛骂命运的不公和残酷。但多年后的她却以“钢腿女孩”的身份参加了首届汶川半程马拉松,并亮相上海时装周,以机械腿搭配卫衣走秀,还通过网络平台传递自强不息、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她曾说:“尽管不完美,但依旧可以闪闪发光。”我想,当她躺在废墟里的时候,当她面对残肢的时候,当她无数次摔倒又艰难地爬起来的时候,这个坚强的姑娘最初所想的肯定只是“活下去”!正是在一次次的摔倒中,她才不断迸发出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生命力和面对伤痛时正向的人生态度,生命也在奋斗中一次次升华,而“活下来”是她实现生命意义的基础。
去南方时,经常见到榕树,也见识到了它一根根裸露在地表的粗壮的根,有的根会依附在石壁上,没有土的掩盖和保护,盘根错节,虬结纠缠,仿佛是大地的脉络,延展着,诉说着岁月沧桑。看着它,总会感慨榕树坚韧不拔、永不言弃的顽强。
生活中,也许你也曾被台阶下那棵悄然冒出来的小花惊艳和感动。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园丁的辛勤浇灌,甚至经常会有一双双行人的脚无意中踩伤它的腰肢,但它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在你的不经意间萌芽、抽枝、展叶、开花。我想,这些历经艰难活下来的小草花本来也并不是想活得多有意义或心存远大目标,它只是在努力地活着。如果它的笑脸让路过的人心生欢喜或有所触动,那么,你的收获于它也只是生活意外的馈赠和惊喜。
突然发觉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执拗,一直固执得想让自己活得有用、有意义,若有一天没有新的收获都会心生懊恼。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有一句话,击中了我:“你看看这个草原上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挺好嘛,自由自在的嘛。”
是啊,我为什么总要纠结现在的自己是否有用、是否每一天都活得有意义呢?
经历了一场疾病,历经苦难闯了过来,还可以在余生陪伴着父母、先生、儿子及其他关心我、爱护我的亲人和朋友,这已是命运的眷顾。用心照顾好身体,努力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活着,我想,这是他们对我最大的期盼。
生命无比珍贵,正是因为它于每个人都有一次,也仅仅有一次。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将成为历史,不可回溯,不可删除,也不可重新来过。
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地活着,不折腾,不放弃,也不给自己设定什么伟大的轨迹,脚踏实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