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手提包里取东西,又看到了那个红包,里面是今年春节时母亲给我的压岁钱。钱不多,100元,但我一直没花,也从没有打算用它买东西。
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当时姥姥生病,我舅舅还是婴儿,没人照顾。母亲只好休了学,帮忙照顾弟弟。母亲瘦小,哄弟弟时抱着吃力,只好整天背着他,手臂经常累到麻木,扣到一起的手指不小心就会松开,后背上的弟弟滑落到地上,摔得大哭。一年后,姥姥的病情好转,母亲终于可以继续上学,然而,已经缺了太多功课的她只能留级,好强而倔强的母亲不想被称为“蹲班生”,在姥爷高高举起的拳头下仍没有屈服,辍了学。
姥爷曾经是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又转业到外地银行当工会主席,有见识,有文化,却奈何不了这个执拗的女儿,只能抽时间自己教她认字、算算术。好在母亲头脑聪明,认识了很多字,日常生活中的心算速度也极快。后来,还不到上工年龄的她就强烈要求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当时,实行生产队,劳力由大队干部统一调配,母亲手脚麻利,干起活来一点不比那些成年妇女们差。
她嫁给父亲后,小家一穷二白,初期总要靠着娘家接济,后来加上亲戚的帮衬,再凭借着两个人的辛勤劳动,肯于吃苦,家里的条件逐渐有了起色。
母亲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总和我们说,遇到可怜人要多帮帮。
村子北街有一个孤寡的盲人,家徒四壁,他又年老多病,总是拄着一根竹竿,试探着走出村子,到外边算卦,挣口饭吃。母亲怜他孤苦,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但只要他从我家门口经过,听到“笃笃”的竹竿响,母亲就会从家里拿出饭食送到他的手上。街上不懂事的孩子追着老人调侃、取乐的时候,老人会气急败坏地骂几句,然后惊慌无措地站在路上,母亲见了总会把那些孩子轰走,并劝慰老人。有一年,刚入冬,她就把给祖父、父亲做的厚厚的棉衣裹了几件送到盲人的家里。那位老人早已去世多年,但我仍记得他颤颤巍巍地接过母亲递过去的食物时扬起的灿烂的笑脸。
母亲没有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但她本性善良,性格直爽,极具亲和力。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城里生活,母亲总会交到很多说得来的朋友,每天都会有邻居、玩伴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打牌、挖野菜、赶集、遛弯。我的性格内向,和邻里交往不多,但自从母亲来我们家生活后,我走出自家房门需要打招呼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连我同事的婆婆都成了她的“牌友”。
天气回暖,父亲母亲回老家生活。每到豌豆成熟的季节,母亲都要让我给她城里的朋友们捎回一袋袋剥好的鲜豌豆和其他蔬菜。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张姨包了菜饽饽也总要给我送过来几个,因为她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我喜欢吃这些。
母亲做饭极好吃。普普通通的野菜到了她手里,她会煎炒烹炸地变幻出多种美食,家里大人孩子都喜欢吃。因为这,我的烹饪手艺一直没有练出来,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直接放弃自己掌勺。母亲的柴锅炖肉、大蒸饺和菜盒子令曾经去“刘氏农家院”吃过这几种农家饭的同事垂涎欲滴地谈论了很多年,其实她还有一道拿手菜——酸菜鱼,做法挺简单,鲫鱼煎到金黄,烹入佐料,加热水,汤煮到浓白,放入她亲手腌制的酸菜,熬煮,最后加香菜即成。看似简单,但很少有人能如她一般掌握好火候,我们每次都把她煮的汤喝得一干二净,仍意犹未尽。
母亲身体不好,有冠心病、高血压、高血糖,每天需要吃很多药,但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按照身体出现症状的轻重及时调整药量。她很怕给孩子们添麻烦。其实她不知道,她一直是我们全家的依靠。
父亲今年74岁,从57岁他第一次做肺癌手术,到现在,他已经做了三次大手术。每一次都是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陪着父亲在外地治疗。母亲就是我和妹妹的主心骨,有她在身边,我们心里踏实。姑姑们都说,如果这些年没有母亲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健壮、开心。
两年前,我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刚开始瞒着在老家生活的父母。直到被母亲察觉,我不得不向母亲坦白时,电话里母亲沉默了几秒,然后冷静地对我说:“别有压力,肯定没事,咱们一家什么事都可以挺过去!”第二天,她和父亲就回到了城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承包了家务。虽然她表现得很轻松,但我能觉察到她的小心翼翼。每一次去北京医院检查,临走时,她都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嘱咐我:“你检查时不方便接电话,我不打给你,但出了结果你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省得我担心。”其实,我知道,假如她的年纪再小几岁,她的身体再好哪怕一点点,她都宁愿亲自陪我去医院,因为那样她会第一时间知道我的病情,而不是无奈地在家里等消息。她不要求去,她怕给我们添麻烦。
我做完手术回到家。母亲整日如履薄冰,一趟趟骑着自行车跑超市买东西,做我爱吃的饭菜,又一次次悄悄地上楼,偷偷关注我的情绪。若我正在读书,或做康复训练,她就悄悄离开,若见我躺着发呆,她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找些轻松的话题,陪我聊天,给我打气。70多岁的她,又活成了我的依靠。
母亲不爱收拾房间,妹妹和我经常调侃她。有时,她会笑骂我们几句,有时也会因为妹妹回到老家不分青红皂白把她视为“珍宝”的杂物扔掉而大发雷霆,让我们再也不要回去气她。妹妹会等她气消一些的时候油嘴滑舌地道个歉,哄哄她,母亲又会在周末发来微信,乐呵呵地问我们回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