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在梧桐落叶中

梧桐不但作为观赏植物，广为栽种，还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记载了它具有降压、止血、降血脂、镇静等功效。

可是秋桐其人，未见治病救人之效，却有毒。于贾赦而言，她是一个物件，于贾琏而言，她是一份礼物，于凤姐而言，她则是一枚棋子，于二姐而言，她是一把利剑，一味毒药。

早在《诗经》中便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句子，这也是“凤栖梧”的最早来历。讽刺的是，贾琏的正妻王熙凤，父亲赏的妾秋桐，不但没有成就“梧桐引凤”的佳话，倒是联手逼死了人。

凤姐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她到底是凤凰还是凡鸟？《闻见录》中说，“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后来引申为“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秋桐和凤姐的名字很有意思：凤姐不是真正的凤凰，秋桐更不是梧桐，将她们两人联系在一起的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尤二姐。于是她们狼狈为奸，共同将尤二姐逼上了绝路。

所有妻妾相争的闹剧中，这一出格外惨烈。秋桐在此过程中充当了凤姐的一颗棋子，面对同样被损害被侮辱的尤二姐，她又变成了催命的利剑，加速了二姐的死亡。我至今无法理解，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孩子，是怎样习得了一身骂人的本事，还骂得那样粗俗不堪？整部《红楼梦》里也有多处描写了骂人，可是再找不到一处、一人似她这般的刁滑恶毒！

《红楼梦》里有以赵姨娘为代表的泼妇，可是只怕是赵姨娘也要在秋桐面前败下阵来。即使是年老昏聩的李嬷嬷，在无故寻趁袭人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句“妆狐媚子哄宝玉”罢了，即使是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也不过是骂出“痰迷了心，油脂蒙了窍”，可是看看秋桐骂二姐的那些：“爱八哥儿”“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甚至对二姐腹中的胎儿肆意侮辱：“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杂种羔子”……那些恶毒的话，是怎样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口中骂出来的呢？宝玉若听了去，是否要颠覆了“宝珠”与“鱼眼睛”的论断呢？宝玉所接触之女子，并没有这种货色，他也无处知晓。一个夏金桂就让他企图去寻疗妒方了，若是让他见识一下秋桐的骂功，真不知他该有多崩溃。

秋桐一面以她不绝于耳的骂功凌辱尤二姐，一面在贾府权威人物贾母面前搬弄是非，还四处传播二姐婚前不光彩的经历。她心地歹毒，言语尖刻，每一句话都能在尤二姐的心上鞭出一道血痕。那些不堪的言语出现在书里，以文字呈现在眼前时，我简直不忍直视。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罢了，她是见识了人间多少丑恶与阴暗，才习得这一身的“本领”啊！

秋桐不像红楼女儿，倒像是从《金瓶梅》里走出来的潘金莲、庞春梅之流。曹公不遗余力地为闺阁作传的同时，也将人性的伧俗与粗糙撕碎了给我们看：秋桐，便是其中的一个“异类”，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尤二姐，暴戾地将她推向深渊。

梧桐落

“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至此，我开始懂了：“秋桐”这个名字，预见了她最终的命运，无论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还是“雨滴梧桐点点愁”，秋桐，必然不得善终。

浅薄、无知的她，在加害尤二姐的时候又何尝想过自己的来日呢？她与尤二姐本是一样的人，身为侍妾，低人一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道理她竟丝毫不懂。她无知任性地做了凤姐的棋子，本身就是愚蠢至极，又狂妄自大，不将凤姐放在眼里，无异于自寻死路。凤姐之于她，是尊贵的凤凰，可是她却从来不是梧桐。她动不动就将自己是大老爷的人挂在嘴边，那耻辱竟成了荣耀了；她自恃贾琏与她“干柴烈火”，却不知纨绔子弟喜新厌旧的本性！

她那“麻雀变凤凰”的可鄙可笑，目中无人的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的骄纵无知，别说凤姐，就连宽厚仁慈的平儿都“深恨”她。她不知道，当她把尤二姐逼上绝路之后，命运的绳索必然也会向她的脖颈套来。

她蠢到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蠢到以为自己可以与凤、平争锋，蠢到去“离间”凤姐与平儿的关系，蠢到去贾母面前搬弄是非……清算她的时刻到来时，她还在做梦。凤姐一个卦，“属兔”便成了她的罪过，险些被赶出家门。尽管邢夫人与她“做主”，派了凤姐的不是，可是秋桐在尤二姐死后失宠于贾琏，那是她无处遁逃的命运。

那个时候的她，是否会意识到，自己能存活到此时，不过是做了凤姐的一把剑，一把杀人的剑。她是凤姐那盘棋上的一枚小小棋子，棋局一定，胜负已分，她再无一丝价值。失宠之后的她，必将像秋天的梧桐叶子一般，慢慢枯萎、凋零。这是曹公没有明说的结局，也是她走不出的人生困境。

看过了一些人性的丑陋与狰狞，我不会再追问，生而为人，何不善良。但是透过秋桐，我依然喟叹：同样是被侮辱被损害的苦命人，平儿善良仁厚，经常不动声色地惠及他人；秋桐却如此恣睢暴虐、恶毒愚蠢……或许在她十几载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被人温柔以待，或许贾赦房中的日子着实难耐，邢夫人的悭吝愚犟，贾赦的荒唐无耻，耳濡目染中，秋桐早已将自己活成了鱼眼睛。

梧桐，本是一种能招来凤凰的树呢，奈何生错了地方，也是枉然。“凤栖梧”，原是多美的寓意，怎料得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