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文荟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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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集

□ 刘敬君

“你咋不过晌午再来呀!”每到五百户集,看我开着三轮车,蜗牛般走近摊位,卖小家电的大哥总是这么说。

1999年,我从代课教师岗位上下来后,便骑着自行车到五百户赶集卖书。当时五百户没有卖书的,买书要到四十里地以外的县城,很不方便,我填补了这项空白,因而很受欢迎,我的买卖一直不错,赶上放假,买书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最兴奋的是孩子们,他们有的手里攥着钱,急切地翻找自己想要的书,找到后马上交钱走人;有的来了就往摊位前一坐,也有的跪那,捧着喜欢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几个小脑瓜挤在一起看一本书,边看边七嘴八舌议论。那时,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打小说很是火爆,琼瑶、席绢、左晴雯等人的言情小说也迷倒一片少女少妇;老年人一般喜欢《三字经》《四书五经》《三侠五义》一类的古书;高中生爱买文学名著和《读者》一类的杂志,初中生喜欢看漫画和《男孩女孩》类的青春杂志,小孩子则看见奥特曼就来劲;家长更爱给孩子选些复习资料。学生需要字典、作文书、练习等教辅书,老师就建议孩子来我这买,我也在价格上有很大的优惠。

虽说骑自行车带着书跑十几里地,还得忍受风吹日晒,有人还爱在价钱上计较,但卖了书,赚到钱,也有一种成就感。散集的时候,我往往给孩子买些吃的玩的,所以,赶集的日子,总是孩子热切盼着我回来的日子,爱人在家做饭,他便到大门口等我,甚至到半路接着去。看到我的影子就欢呼雀跃,然后跑着跳着跟我回家。洗手洗脸后,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零的,整的,纸币,硬币,卷着、叠着的,撕坏了的,“哗啦”散放在床上。然后把纸币展开,按照大小票整整齐齐摞好,清点钱数。孩子则激动而认真地翻找硬币,因为我会把硬币给他。他自己有个纸盒,每次数好就放里边。看我数钱,他也把盒子里的钱拿出来数。和儿子一起数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我卖书是独一份,而且主要是放学后卖得多,所以总是在家磨蹭够了才去。睡到自然醒,还要看一会书,一般到集上就九点半了。

我右边卖小家电的两口子是别山的,别看他们比我远三十里地,却哪次都比我到得早。据说四五点钟就起来,洗把脸就发动车,到集上天还没亮。卸车、支货架子、把铝合金玻璃柜子从车上搭下来摆在架子上,然后一样样摆放货物,再支好帐篷,第一轮赶集的人过来,他们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收摊也晚,至少下午一两点以后才走。

我们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五天赶五个集,我却只赶两个,可谓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我两天赶集,那三天写作。他们是精打细算的标杆,服务态度的楷模。除了早来晚走,喝的水,吃的饭,都带着。集上的人从开始三三两两,然后逐渐增多,后来蜂拥而至,最后渐渐稀少,期间,他们一直在柜台边规规矩矩站着,对到来的每一个人毕恭毕敬,笑脸相迎。对货物的性能、售后、价钱不厌其烦地讲解。不管多难缠的顾客,从来不烦。看见老客户,就是不买东西也主动搭话。我却是典型的落后分子,晚来还要早走。出门晚,走得慢,到了还得吃饭去。好歹扔那几本书算是出摊,然后耷拉着脑袋看书。来人买书随他去挑,有问题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看书看腻了又没人买啥就到处走。人少了,收拾收拾就回家。大哥要是哪里转转,嫂子马上皱着眉头说他不务正业:“你大哥我真是跟他生不起气,没事了不会把东西收拾收拾,点点货,该修的修修?”有时大哥会在柜台边看我的书,嫂子就说了他又说我。他们说我去得晚,因为常常我还没到,就有买书的等我。我说,有人等着,那才叫买卖。嫂子就说是因为我有知识,还给我取了个绰号:老师。

大哥经常笑着跟我抱屈:“挨着你卖东西,成天跟你多操多少心!”他说得没错,我去得晚,他们给我看着地方,我去遛集,他们帮我照看,没零钱了上他们那找,认不好假币也让他们帮忙看。我就光秃秃一个地摊儿,下边没架子,上边没帐篷,赶上天热了,下雨了,就上他们帐篷里去。有时忘了带铺着的,还得他们给我找布或者纸箱子。

后来,他们赶集稍晚些,我也早了一点。没事也经常一起到处转转,留下一个人看着。买东西一起去看,一起还价,吃的也都放在柜台上,大伙一起吃。家里有了什么事也都向对方倾诉,时间长了,他们的人生故事,我们的苦辣酸甜,彼此都清清楚楚。他们负担很重,早上走前把饭给老人准备好,赶集回来就里里外外收拾,洗洗涮涮,做饭吃饭。临睡前,夏天给老人点好蚊香,电扇调到合适的风速和方位;冬天烧炕,生好屋里的炉子。两家的老人经常住院,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夜里陪着老人,早上四五点钟还得发动车赶集。

近几年,老人相继离世,随之而来的是儿子的婚事。媒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一直不满意。勉强同意一个,看家后又感觉女孩子有些自私。权衡再三,还是退了。那阵子,嫂子一直皱着眉头,没事就念叨儿媳妇的事,她说没想到儿子找个对象这么烦心。终于定下来一个,结婚前,他们没完没了地买这买那。有孙子了,又给儿媳妇买吃的,给孙子买吃的玩的。一次,我刚到集上,疲惫不堪的嫂子便倒苦水:“老师你是不知道啊,昨儿黑夜我那孙子一个劲儿哭,把你大哥我们俩折腾得一宿没睡觉。”散集时,嫂子似乎有些不舒服,让我帮她把铝合金柜子搭到车上,因为向来是他们帮我干这干那,忽然用到我,一时竟然掩饰不住得意,脱口而出:“你也有用着我的时候啊!”于是,两口子笑得哆嗦成一团,半天喘过那口气来,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嫂子的病也没了。几年后嫂子还会时常提起,还会笑得直不起腰,还会感慨:“老师啊,这么多年,我就用你那一次,以后可不敢求你了!”

半年前,卖小家电的大哥大嫂悄然失踪,后来听说是大哥住院了。打听到大哥在别山市场开门市,一个下午,我去找他们。

大哥正好在门市外头站着,看去和以前一样,但不敢出远门,更不敢开车赶集。又去家里看了嫂子,见到我她很兴奋,还像在集上一样,聊个没完。

嫂子儿媳妇进来了,一掀门帘就问:“妈,这就是你成天跟我说的那‘老师’吧?”嫂子说是。

说到大哥生病,嫂子说:“这人真是不禁打击,一转眼,说完就完。”她说,大哥一天跟人家干活去早回来一会儿说:“我咋有一阵脑子啥也想不起来了?”医生看了看,说血压太高,让去医院。到医院,大夫说没事,就回家待了一晚上,可是,输了降压的液,血压却降不下去。于是再次到医院,做了“CT”,才知道脑出血了。考虑家里不如医院条件好,住了32天。

嫂子说,她们那还有我两本书,大哥说不还我了,“留个纪念,看见书就想起老师。”她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两本书,然后背过身去,无言,良久——是在抹眼泪吧。

回想起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我一边回家,一边感慨。

人生苦短,能有几个人、几个十年相伴!赶集给了我物质保障与精神慰藉,圆了我的作家梦,让我拥有一个无怨的青春。终有一天,曲终人散,人来人往的集市,宛如天空飘过的浮云,在记忆中变得极浅极淡。曾经的点点滴滴,却会成为经典绝唱,深情优雅,百听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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