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连邓丽君在《何日君再来》中都唱“喝完了这杯,请进些小菜”,可见喝酒就菜是规矩,哪怕只是些不入流的小菜。用来下酒的菜,唐山话叫“酒菜儿”,强调的是“菜”,以免跟“有酒有菜”的“酒菜”弄混,而山东话则叫“酒肴”。
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善饮,但不酗,只是好热闹,借此聊天解乏。地震之后住在简易房里,父亲隔三差五就会招几个区里的同事到家里凑热闹,同事们有时会自己带着“酒菜儿”,很有些“打平伙”的味道。这些人大多家住外地,而我家本来与区委只有一墙之隔。地震以后,墙倒了,一步就可以跨过来。
那时候的规矩,孩子们是不可以上桌子的,我们必须等着叔叔大爷们喝完了才能吃饭。我往往是听到家人的呼唤才从胡同深处飞快地跑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酒气和酒菜的味道。那时候条件并不好,下酒的小菜无外乎炒俩鸡蛋,拌个白菜心或心里美萝卜,切一盘豆腐丝,用葱丝和虾皮翻一下,滴几滴香油就行了。有时候会凭票买上几条咸带鱼炖了,肉菜也许就是一盘猪耳朵或猪头肉,这就算是好酒菜了。
不管菜品如何,老哥儿几个照例喝得酒酣耳热,热热闹闹的。我父亲过去在公社上班的时候,一周回家一次,自己也偶尔喝上几口。我负责温酒,先把小酒盅倒满,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着,用蓝幽幽的光烧着酒壶,不大工夫,酒壶便会“嗡儿嗡儿”地响起来,此时便可把酒盅里的酒再倒回酒壶,酒便温好了。
父亲的下酒菜有时候就是一把炒花生米,拍个黄瓜,冬天来一碟炒卤虾豆,到了时令,弄好了会用鸡蛋炒上一盘白雪虾或面条鱼。据我们院儿的王大爷说,他甚至就着几根咸菜丝二两酒就下肚了,王大爷贪杯,住在头进院,我们住三进院,每次在我家喝完酒,一准跨不过俩院子,就会倒在雪地里睡着,此后每次喝完酒我都会搀着他回家。
有人喝酒喝的是菜,山珍海味,生猛海鲜;有人喝酒喝的是心思,面对满桌珍馐却不动一箸,闷着头只管喝;有人喝酒喝的是计较,酒品差,霸桌子,无论谁请客,都得听他宣布开席,不但喜欢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还爱打酒官司,酒多了谁都不许少喝,酒少了自己差一口都不行,否则就骂骂咧咧耍大鞋;有人喝酒喝的就是酒,站在饭馆门口要上一碗酒,运运气一饮而尽,然后抹嘴走人,我们管这叫“干拉”,四川叫“喝寡酒”;还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酒遮脸撒疯;有人就是为了喝醉,埋葬已逝的恋情。一百种酒,一百个人喝,一百种滋味,但大多只剩了落寞,尤其喝到最后,都会忘了酒菜的滋味。
好酒者,整天“干拉”的确难受,不去馆子里享受那份热闹气氛更难受,于是晃悠到馆子里,打上三五两酒,蹭几小碟免费的小菜吃,无外乎炝拌洋白菜、麻辣土豆丝之类的。去的多了,老板虽然嫌弃,但毕竟带了些人气,也就不再甩脸子了。据说老年间,有酒蒙子下馆子没钱点菜,要一壶酒,然后会从兜里摸出一块麻麻渣渣的磨石蛋儿来,恭恭敬敬地,当啷一声,就像落下一枚围棋子儿,心怀敬畏地揞在小碟子里,再从桌上的调味小瓷壶里倒出酱油、醋,有香油更好,然后用筷子夹着磨石蛋儿,喝一口酒,吮一口石头。如果仅从背后看那架势,就跟皇上进御膳一般。据说也有脖子上用细绳挂着一根大号洋钉子的,那钉子万不能是新的,须是锈迹斑斑的,挂味儿,喝一口酒嗍一下。这种喝酒的,也是怪可怜见的。
其实,只是用黄瓜、菜心、花生甚至咸菜豆腐就酒的,都算“穷喝酒的”。馋酒的时候,偶尔“干拉”一下未尝不可,但一点酒菜不就干喝,对肠胃的伤害还是蛮大的。我的酒量大概是从小我的父辈熏陶的,我父亲在家喝酒的时候,就用筷子头蘸酒往我嘴里抹,看着我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他总会哈哈大笑,与其说恶作剧整蛊孩子,不如说是父辈通过这种方式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是,久而久之,我能喝多少自己也不知道。
工作以后,我家的胡同几乎正对着我们单位大门,科里年轻人多,经常找个引子操持聚会,诸如“今天刮风”“今天下雨”“今天降温”“今天下雪”之类的,甚至“今天晴了”也要喝一顿,其实就是小光棍们无聊凑热闹。而我由于家近往往先一步到家吃饭,也总是被同事直接从家里薅走。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冬天,铜锅炭火的涮羊肉正对时候,我们总是到街心一家清真馆子边涮羊肉边喝酒,那时候年轻气盛,喝着喝着就蹚着底了,喝多了是常事,糟蹋了上好的羊肉。金融单位里有个规矩,小伙子们要轮着值夜班,一个人值班,就会有五六个人陪着,一是人缘好,二是有酒喝。金融网点大多设立在热闹繁华的地方,出了银行门口就有卖东西的,那时候没城管,随意摆摊儿,这个买个酱猪蹄或半斤猪头肉,那个买沓儿豆腐丝或一包五香花生米,运气好的话还能买上一截酱“钱儿肉”(驴鞭),筋头巴脑的。那时候卖朝鲜小菜的奇多,什么海带丝、石花菜、桔梗、党参、辣白菜,还有芹菜、菜花、胡萝卜、花生米拌的小凉菜,一小盆才一两块钱。
我们在办公室喝酒,用的是公家的盖儿杯,一杯四两来酒,有时候吃着午餐肉、午餐肝和各种下酒小菜,觉得噎得慌,因我家在银行对面,如果大家有耐性,我会买块豆腐,来条嘎鱼收拾好了,放上几片姜,用砂锅在家里炖两个开儿,然后端到办公室,算是添个菜。买不到鱼,就撕几朵蘑菇,把豆腐打成色子块,抓一把海米,咕嘟开了,捏一撮香菜,点几滴香油,这是正宗的砂锅豆腐,比饭店里的味儿还好。
我们上班的时候,没赶上一毛钱一对的野生大对虾,但几块钱一斤的大螃蟹街上经常有,虽然是海鲜,但也有的同事不得意,嫌麻烦不好收拾,只吃爪子,嗍啦一下海味儿就成了。卖的螃蟹往往是煮熟了的,也经常因为不新鲜出事儿,我就曾经有一次嗜盐菌中毒,拉得昏天黑地,住了好几天医院。其实,熟麻蚶子也应特别小心,还有那种香辣的小田螺,最好的方法是买生的自己到食堂去做。好在酒友们都是做菜高手,想喝酒的时候,看看家里还剩什么菜,叮当作响,如雪里蕻炒肉末,芹菜叶煮个五香黄豆,或用蒜蓉辣酱拌个粉丝,实在没啥就素炒个西瓜皮,几根烟的功夫,已然是满桌子小菜了。
北方人喝酒粗犷,不像南方人喝酒动不动油焖春笋、盐水鸭肫、糖醋小排、小熏鱼什么的,最次也是咸水花生、茴香豆、臭豆腐、黄泥螺……但南北物产不同,北方人用大葱蘸酱、小葱豆腐、料菜、烩饹馇、咸鸡子儿、肉皮冻、炸带鱼,最多来半斤拆骨肉也能喝醉。后来夜市兴盛,下酒菜被花毛一体、烤串、炒蛤蜊、铁板鱿鱼所取代,这几乎是全国所谓美食一条街的标配。
其实喝酒,无论白酒、啤酒、花雕,都是酒为君菜为臣,有菜无酒不像话,有酒无菜太不像话!按照过去的条件,一般人家绝不会动不动就去饭店端几个炒菜,也不像现在可以点外卖,顶不济火柿子拌白糖,挂豆角拌麻酱,或者黄瓜青椒大葱切丝抓一把虾皮就能凑合过去。不喜欢只顾搂席划拉菜却不动酒盅的人,像是饿死鬼托生,更不喜欢只闷头喝酒却不看菜一眼的人,不知是嫌弃还是袅捏,即使是天生如此酒风也是讨人硌硬,撂着脸子猛灌你这是跟谁啊?难道有什么冤情?还是八辈子没尝过酒味儿?
尤其是现在满桌珍馐,吃几口菜,方对得起主人的一番心意,也不会枉费伴君诸臣,否则,那枚挺胸叠肚的酒壶真成孤家寡人了。所以,连著名吃货袁枚在《随园食单》“戒纵酒”篇中也说:“所谓惟酒是务,焉知其味,前治味之道扫地矣。”意思是说只顾埋头喝酒,就对不住桌上的美味小菜了。即使是不入流的下酒小菜,也应该边吃边喝,打好了底才能放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