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和几十条两头尖尖的小舟就那样泊着,与岸苇、白芒、红蓼、半枝莲、三棱草、苍耳草构成时光里安逸的风景。”“我羡慕那些泳者。长期游泳的缘故吧,其体型、皮肤,比常人更接近于鱼类或水鸟……他们游得那么从容,已经与水融为一体。”翻开宁雨所著之《十里花廊》,不由自主地就被书中特别具有“安逸”气质的句子所吸引,情绪松弛得如泼在地上的水,任由它东南西北地流淌,无拘无束。真好!放弃一切杂念,安心品读恬淡的文字。
读宁雨的文章,就好像在与一位知己随意地交谈。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在水边、在山中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愿,真想也插上两句嘴,或者干脆抢过话题,先于她说出差不多一样的感受和思想,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行。两个人的交谈一定会破坏掉某种宁静,要么是大自然的宁静,要么是一个人内心的宁静,甚至于同时打破这两种宁静,从而偏离享受大自然野趣儿的初衷,跑上另一条轨道,如此一来,我的抢话与插嘴岂不成了一种罪过?还是在文字中倾听来自于他者的,如“叮咚”泉水一样的心跳之声为妙。
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崇尚自然山水,追求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彼此相融。山与水,在客观世界是山是水,有声有色,有形有容,反映到人的主观世界,就变了模样,有人把它看成困难与阻隔,于是有《愚公移山》之寓言;有人把它看成养育和给予,于是有陶渊明者之流隐居山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有人把它当成精神指引,吟哦唱和于山水之间,享受精神上的超凡脱俗,于是有中国传统的山水诗、山水画。当代,现代化大生产把多数人口关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格子里,不是忘了山水,就是觉得山水已成为奢侈品,遥望而不可及。
不同的看法与感受,缘于不同的境遇与参差的心灵。动物或者人追求成仙,需要经久的、苦心孤诣的修炼,把客观世界的山与水,描摹成内心的诗与画,再以外化的方式呈现于人前,也需要经久的、坚忍不拔的修炼,投入情感,勤学苦练,深思熟虑,掌握技巧,然后落于纸上,成于笔端,虽为人工,却俨然天成。文章《数伏获鱼》给我的感受就是这样的。说这是一种功夫,那是降低了对它的评价。还是用“境界”二字为宜。通过清澈如水的文字,你能够感受到作者内心的安静恬淡,崇尚自然,以及由此而达到的“融入自然,物我两忘”的境界。心中有大开合,笔下才有大文章。
“忽然,河面升起一道彩虹。有幼蛙呱地跃起,又急速躲进船隙的深水中。水面妩媚起来,斜斜的阳光,在河面上播下一粒粒金色的种子。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一个晕岸的人,此一刻,化作一尾前世的老河鱼。”简短的文字,凝练的笔触,与其说为我们呈现出一幅精妙无比的自然画作,不如说一下子为眼前的自然之物赋予了崇高的灵魂。鱼儿跃起,水纹荡漾,阳光斜射,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微小之事,只有在懂得与深爱的人眼中、心中,才会聚精为诗、凝神为画,同时,让人的心灵在诗与画的意境中达于安逸与宁静。
让我特别感佩的是,宁雨写集祥村早市的热闹,如同写山水的诗情画意一般,所有的物什儿、情节、人物都生动得仿佛山中野花野草一般,源于自然,带着露珠,带着泥土,带着野性,也带着芳香。写物什儿,总是一一罗列其名称,一列就一长串儿,让你觉得满眼是物,“集”的模样就在这一长串儿的名称中初具模样。然后是写人物,卖小根蒜的女人,漫天要价的老哥,八十岁的大妈,懂得利用微信群营商的卖饸饹女人等等,一个个个性鲜明得如同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似的。写情节更是得心应手,不然,那些人物怎么鲜活生动,有血有肉,让人过目难忘呢?
“集祥村的早市,更像我故乡集市的气质。卖吃的,卖用的,瓜果桃梨,针头线脑,通下水道的搋子,做西点的打蛋器,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也有卖熏肉的,卖馒头的,卖现磨香油麻酱的,卖现打烧饼炸油条的。白胖胖,油亮亮,黄澄澄,热气缭绕,把一个早市的烟火气提了八度……我专门爱跟那个一手拿烧饼,一手卖货的大妈闲聊砍价。砍过价,逗过闷子,才感觉这个早市赶得过瘾。”这段文字中,生活的原汁原味,如同山中带露的野花野草,你尽可以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儿,也可以深沉地感叹“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我猜想,在宁雨的眼中、心中,代表人间烟火的早市,就是生活中的山水。她用同一双眼睛,同一样气质的目光,一边欣赏自然的山水,一边审视生活的山水,既乐在其中,又超乎其上。所以,流于笔端的文字,既朴素又温文尔雅,所体现出来的情感与思想,既亲切又令人赞叹。行文至此,我忽然觉得,东坡先生用以描写庐山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直接拿来,用以评价宁雨的文章,应该也是合适的,而且恰到好处。
“如今,一切都看得开、解得动了,就不再有那么多的小情绪。”文章中不经意处的一句话,可能被粗心的读者忽略掉,我却在此停顿了一下,心里说,也许这句话就是解开她文章“安逸与宁静”气质的一把钥匙。看得开、解得动,既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