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管锥编》也是《围城》一样的小说。
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不想认识“下蛋的母鸡”,是想问还有“鸡蛋”没有——读完《围城》,还想看看钱钟书的其他作品。
《管锥编》就是我问出来的“鸡蛋”。
据说,珍贵的书籍图书馆是不外借的。我还是想试试。
大学的图书馆,号称全省同类院校中藏书最丰。我从目录卡中真找到了《管锥编》,共五册,我填了第一册。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借书条递进去,没等来“这书没有”,见到的是一本很旧的书。
回到教室,拿起书看,随手打开的一页,是《毛诗正义》第八则《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傳》:“夭夭、其少壯也;灼灼、華之盛也。”按《隰有苌楚》……我顿时蒙了,繁体字,不知所云,和《围城》根本是两码事,这是本什么书?多年以后,我再次拿起《管锥编》,先找到的就是这篇,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此篇不读,病根不除。
我把书在桌上摆了两天,灰溜溜地还了。从此不提《管锥编》,想都不想。
等我再次把它想起,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我忽然就起了念头,买一套《管锥编》。看不懂买它干啥?就是想买。买了装门面?恶心自己?还是想买。就买了。2017年6月8日从一个叫“八月鲸鱼”的店买的,三联版的,四本一套,共花了115元。
书到了,我郑重其事地拿起第一本,《桃夭》果然还在,繁体字依然。我读,居然读懂了。它就是考证“夭夭”如何解释,钱钟书认为是“桃之夭夭”就是“桃花在笑”。我可以读它了。
路遥有一篇创作随笔叫《早晨从中午开始》,我读《管锥编》也是从中午开始。路遥从中午开始是因为晚上写作、上午睡觉,我从中午开始是因为上午上班、下午上班、晚上看自习。
书就在枕头旁放着,我吃完午饭,往床上一躺,开始看。第一部分是《周易正义》,我对《周易》有所涉猎,不懂,看这一节就有些发怵,好在它比《周易》好懂,实在看不懂就跳过去。读到第十二则《革》,有了收获。“《韓非子·觀行》:‘西門豹性急,常佩韋以自緩;董安于性緩,常佩弦以自急。’”“《廣人物志》记李勣語張文瓘:‘某遲疑少決,故贈之以刀,戒令果斷也;某放逹不拘,故贈之以帶,戒令檢約也。’”看来有时佩戴之物,并非彰显性格,而是有所警戒。继而想到另一件事,高一时学《荷塘月色》,老师讲朱自清字佩弦,佩弦何义?老师没说我也没问,糊涂了二十多年,这下懂了。我终于在它板着的面孔下面找到了有趣的东西。读到《左传正义》一〇则《莊公二十八年》,“諜告曰:‘楚幕有烏’,乃止。”没急着往下看,而是想,军帐上乌鸦敢落,里面应该是没人,战时军帐无人,不是撤了就是埋伏。是想说这个意思吗?往下看,果然。我发现它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可怕的是钱钟书知道的太多了,或者说读的书太多了。
每个中午读一段两段,遇见短的,也可能读三段四段,就这样,二十多岁相识的《管锥编》在我四十多岁的中午缓缓打开。有时读到难懂的,读着读着就睡了,书掉在一旁;有时读到有趣的或会心处,竟误了午休,一直读到去上班。
中午复中午,无关雨与晴。四本书读完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记住了什么?说不上来;白读了一遍?受益匪浅。怎么说呢?就像有人带你在宝山里逛了一遍,虽说你没带出什么,但你已不是你。不敢说完全读懂了《管锥编》,但我已读过。
《管锥编》是一部怎样的书呢?它“用文言写成,贯通文、史、哲等领域,谈文论艺均以问题为中心,广泛征引各类文献,采用中西方文化比较的研究方法,举凡音韵、训诂、经义等等,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方方面面概有涉及”。你怕了吗?我告诉你,不要让《管锥编》吓着你,可以读的。你有时间没有?中午就行。
我同一位同事说起过这事,同事听了感慨:没这心境了。
我还想读一遍,不一定是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