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生活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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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出来的幸福

□ 白桂云

“这个碗橱怎么处理?”城中村改造,老房子拆迁,所有的旧家具都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家人提出了一个问题。

有些旧家具在我们的百般游说中,得到了一些亲戚的认可,我们送家具还管运输,总算给它们又寻得了人家,可是一个碗橱我却不想送人。

碗橱已经有了一些年纪,超过了半百,深红色的油漆还没有斑驳,摸上去依旧光滑。不过它被有些人看成是应该处理的东西也不过分,因为它的材质实在有些不值一提。

听说过的贵重家具有红木椅、樟木箱、桃木床之类。寻常百姓家虽然没有条件使用上得了台面的木材,但至少一件家具应该使用同一种材质。而我家的这个碗橱却是柳木、杨木、槐木和松木的一个集合体,在有些人眼里,它除了能够收纳杂物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价值。

这个碗橱的材质来自于点炉子生火的劈柴。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柴禾大部分需要捡拾,这个工作是姥爷的专利,也是姥爷的责任。他每天行走几万步甚至更多,就是为了能够保证家里有做饭和取暖的柴禾。在姥爷捡拾的柴禾中,有路边的茅草,有被人抛弃的树根,用姥爷的话说,“都是没材少料”的东西。

有一天,在姥爷捡拾的柴禾中出现了一块面积较大且平整的木板,姥爷没有把这块木板和其他的柴禾混放在一起,而是拿进了我们居住的房间。姥姥问:“拿进来干什么?”姥爷说:“这块木板‘有点材料’。”

我不知道姥爷所说的“有点材料”是什么意思,估计姥姥也不甚明了。不过,这块木板的确有点用途,因为垫高一点就可以当作板凳,不少邻居都曾经在上面落座。有一次,我还把盛着炖肉的碗放在了上面,但是姥爷看到后,马上让姥姥拿走了。姥爷说碗上面有油,容易浸到木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木板又增加了几块。“又有板凳了。”这是我的感觉。

有一天,姥爷回家后说话的嗓门特别洪亮,还在栅栏之外就呼喊着姥姥给他开门。我也尾随着姥姥跑到门口,看见姥爷肩上扛着一捆白花花的木板。

木板是用绳子捆在一起的,有长有短,薄厚倒差不多。上面的木屑粘在姥爷的脖子和衣服上,姥爷也不理会。扛着木板进院之后,姥爷先找了几块砖头放在靠墙的地方,把木板戳在砖头上面,告诉姥姥:“找块油布,把板子蒙好了。”

吃饭的时候,姥爷介绍了木板的来历。一个厂子拆出来的包装箱,准备砸成劈柴。姥爷正好赶上,用自己捡拾的劈柴和人家做了交换。

姥爷是方圆几里拾柴禾的能手,我想姥爷捡拾的劈柴一定多于这些木板,姥爷吃亏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木板的数量又多了一些。姥爷找来了有木匠手艺的隔壁二舅,给他看了看积攒的这些木板,“霸道”地跟二舅说:“你小子想法给叔做个碗架子,将就着这些材料。”

姥爷攒的木板长短不一,很让二舅为难。好在二舅是远近闻名的巧手木匠,他根据姥爷这些木板,设计出了一个既不流行、也不规范的样式,生生地把一堆不成气候的废旧木板做成了一个碗橱,就连两块半尺多长的木板,也用刀刻出了祥云的图案,装饰在碗橱的腿部。

碗橱有两层架子,安装了拉开式的橱门,还有三个抽屉。这样,我们的盘子、碗和一些零碎的东西都能隐藏其中,不受尘土的侵扰。关键是,这个碗橱可以进入家具的行列,有家具的人家,往往是被冠以“会过日子”称号的。

碗橱上漆那天,二舅叫姥爷先看看。姥爷手搭在光滑的橱面上,摸了又摸,扭头对姥姥说:“还有肉票吗?”姥姥说:“攒着一斤呢。”肉票是购买猪肉的凭证,没有肉票,光有钱当时是买不到猪肉的。姥爷说:“都拿来,犒劳犒劳二小子。”“二小子”这个称呼是姥爷此时对二舅上好的木匠手艺的赞许。二舅的脸上也绽放着笑容,就像装饰碗橱的那两朵祥云。

崭新的碗橱给老旧的房子增添了亮色,邻居都爱串门来了。每当有人称赞这件碗橱的时候,姥姥都会夸奖二舅的手艺,当然也感叹,没有姥爷积攒的这些约等于劈柴的木板,也就不会有这件“奢侈”的家具。

姥爷攒出来的碗橱给我们带来的喜悦持续了很多年,成了姥爷现身说法的活生生的教材。“攒着吧”“攒着点”的教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后人和周围的人。

姥爷认识一对夫妻,都是农民。在生产队的年代,日子过得比较恓惶。姥爷鼓励他们养猪。

猪圈建起来了,却没钱买猪秧子。看到他们发愁,姥爷踌躇片刻,跑了出去。他一晚上串了几十户邻居的门,五毛钱、一块钱地凑齐了帮那对夫妻买小猪的钱。

姥爷在拾柴禾的过程中,也不忘采集野菜,连半个高粱穗子都捡回来,添加到猪食里。一只20多斤的小猪,经过300多天一把野菜、一捧米糠地催肥,终于成长为一头200多斤滚瓜溜圆的胖猪。

腊月二十三杀猪那天,天刚蒙蒙亮,买猪肉的人们就挤满了院子。夫妻俩穿着围裙、戴着套袖一边恭恭敬敬地伺候着杀猪的师傅,一边朗声答应着买肉者这个要脖头、那个要五花的要求。

直至点灯时分,夫妻俩才把一头猪的后事处理明白。他们端着一个盆子掀开了我家的门帘,用掩饰不住的、喜悦的腔调悄悄地对姥爷说:“叔,给你留了一块你最喜欢的。”

在我的旧物中,有一双紫红色加白点图案的尼龙袜子我始终敝帚自珍,那是我用自己积攒的钱买的第一件东西。

起因是我在新碗橱的抽屉缝里找到了一分钱,马上汇报给了姥姥。姥姥说:“你攒着吧。”为了鼓励我能够持续积攒,姥姥给我缝了一个小花布袋,告诉我:“有钱就放进去,攒到过年,你想买啥就买啥。”第一枚硬币落入口袋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好像听到了“噗”的一声轻响。

那个年代,二分钱就能够买一件东西,比如冰棍儿。一分钱似乎力量就小一些,所以就成了我觊觎的对象。每当姥姥出去买菜,我的目光往往会聚焦零钱中的一分硬币,不论剩余几个,都央求姥姥:“给我吧!”

尽管两个一分钱也同样能够购买一样东西,但是我坚持不随便乱花一个,尤其是正餐以外的任何食品。渐渐地,再投硬币进入花布口袋,就会有“叮”的一声脆响。有时候我一枚一枚地往布袋里投入,有时候攒五六个一起投入,发现响声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我还会为了数一数布袋里硬币的数量,把硬币一起倒出来,听“哗啦、哗啦”的声音,虽然不很壮观,但是,一次比一次诱人。

财富好像有与生俱来的私有性,为了不被人发现我的这些硬币,我把布袋放进碗橱抽屉的最深处,没事的时候常常隔着木板凝视着那里,仿佛有一朵幸福之花在含苞待放。

花布口袋慢慢地鼓起来,不禁让我想起那对夫妻饲养的胖猪,我开始祈盼春节。

孩提时代没有焦虑的烦恼,但是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我在姥爷姥姥的影响下,学会了耐住自己的性子,数“月份牌儿”上的数儿。

开始准备春节的新衣服了,姥姥把我积攒的硬币也纳入了她的计划范畴。她让我看看口袋里有多少钱,以便合理规划这笔钱的用项。

“哗啦”一声倒出来,我数了数,219个一分硬币,和购买一双袜子的款项最为接近。姥姥没有食言,带我去了百货公司,站在摆着一列袜子的柜台前面,豪爽地对我说:“挑吧。”

和现在的理念不同,那时候轻化工的产品比纯天然产品要时尚很多。我在摆放着尼龙袜子的柜台前面停住了脚步,指着一双紫色带白点的袜子望着姥姥,询问她的态度。

我积攒的硬币,买棉线袜子有余,买尼龙袜子不足。但是为了表彰我小小年纪就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决心,姥姥给我添加了两个一角的纸币,帮我买下了那双心仪的袜子。

积攒的概念从这个碗橱开始萌生,直至今天,已经成为我一种生命的本能。它带给我的幸福,早已超越了物品的本身,超越了物质,而成为一种精神。我还希望把它作为家风传承的教材呢,这样的传家宝怎么能够被随便地“处理”呢?想到这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先妥善保管,等新家搬迁,让它和我一起“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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