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读《孔雀东南飞》,我对结尾处的“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颇不以为然,要是我,一定要替刘兰芝种几株合欢树。
为何我想为她种合欢呢?因为一来松柏、梧桐对于女子来说太过硬朗了,二来它们都不是象征爱情的树。合欢却不同,光是名字便可惊艳四座了。它名副其实,是一种极美的树。它树姿挺拔,树形优美,枝条舒展,冠大荫浓。合欢夏天开花,粉色的花朵与羽状叶子配合在一起,温柔至极。球状花序如绒毛般丝丝缕缕,一簇簇开放,不但形美色佳,灿若晚霞,还散发着阵阵的幽香,沁人心脾。
除了刘兰芝,《红楼梦》也有个女子,让我想为她种合欢树,她便是张金哥。
合欢爱嘉名
张金哥,是个土财主的女儿。她甚至没有正面出场,却光彩照人,令人难忘。
曹公在人物姓名上很下功夫,除了“金哥”,我们也曾听到过贾母叫凤姐“凤哥儿”。这诚然是老祖宗对小辈的昵称,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王熙凤自幼被充作男儿教养,“王熙凤”是个学名。而张财主给女儿取名叫“张金哥”,“哥”字恐怕也有此意。张财主很可能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因此也充作男子养在膝下。而一个“金”字,则暴露出土财主的贪欲。对金钱的崇拜,对权力的追逐,不言而喻。无独有偶,书里除了“金哥”,还有个“银姐”——贾芸的舅舅卜世仁的女儿。卜世仁势利凉薄,他的眼里没有骨肉亲情,对于落魄的外甥贾芸没有一丝怜惜与同情,不但没有给予救助,反倒讽刺与打压一番,令人齿寒。卜世仁与张财主虽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但是他们身上那种爱财如命、冷漠无情却是如出一辙,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好意思直接将“金”“银”这样俗气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吧。
可是我也相信,“金”字虽俗,却又有作者的另一层深意。“金”,意为金钱财富,诚然是爱势贪财的土财主的手笔,可又何尝不是作者的隐喻呢?“金”,还可寓意为坚贞、珍贵。红楼女儿名字中含有“金”字的不止金哥,还有白金钏和金鸳鸯,金钏与鸳鸯都是刚烈的女子。金钏投井,以证清白;鸳鸯断发,不肯委身于贾赦。她们都不肯受辱,她们都敢于反抗,她们都有金子般珍贵的心。
金哥亦如此。
妙手仙姝似锦绣
如此光彩照人的金哥,还是个美人,如合欢一般明媚鲜妍。书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金哥的美貌,却又处处透露出她美貌非常。
金哥的出身不算高贵,无法与名门望族家的小姐相提并论,可是当初能与官家结亲,一定是有其过人之处。我们并不知晓金哥与守备家的公子是如何缔结的姻缘。封建社会里的婚姻不以感情为基础,而是以家族利益为目的,全凭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本人没有婚姻自主权。守备在明清时期是正五品武官,张家纵有泼天的富贵,却没有官职功名,金哥能以平民女儿之身与官家公子缔结婚约,充分说明她的才貌出众。
金哥之美,没有正面描摹,但或许我们可以在香菱身上看到:公子冯渊不过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认定了她,立誓不再娶第二个;薛蟠这个豪门纨绔,也算是阅人无数,却为了争夺香菱,不惜犯下人命官司。想来金哥若是没有香菱一般的美貌,也不会只随母亲上个香便被李衙内觊觎垂涎。李衙内这种欺男霸女的恶少,平日里也应该颇见过些世面,试想,金哥若是凡俗女子,断然入不了他的眼。
相思树上合欢枝
金哥之不俗,不止于她的出众容貌,更在于她的品性。
在李衙内求娶金哥之前,张财主对女儿的婚姻应该是满意的,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当更有权势的人出现之后,张财主便动了悔婚的心思。在实际官场中,守备是知府的下级,衙内的姐夫是长安府尹,其官职高于守备。在张财主的世界里,女儿只是他可以拿去交换权势的工具,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与府尹小舅子结亲的荣耀,比女儿的名节与幸福重要得多。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金哥,竟然不曾沾染丝毫铜臭与污秽,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作者是这样说的:“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
有人推测,金哥之所以自缢,是因为与她未来的夫君早就两情相悦,我却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封建礼教森严,男女双方在婚前就熟识,如宝黛钗自幼一起长大的这种情况是极少的。金哥与守备公子既有门户之差,又非亲友,两人未必有宝黛那样的情分,既然如此,金哥为何因父母退亲就选择了自缢呢?
金哥重情,想必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想;金哥亦重义,悔婚是她昏聩父母的选择,毁坏的却是她的一生名节。古代对于缔结婚约有严格的规定,“一女不嫁二夫”是明清时期高调宣扬的节烈观。金哥很可能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当然,也不排除她对素未谋面的守备公子有一定的了解,对于未婚夫怀有极大的好感。当她的人生面临着不可挽回的溃败之时,当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击碎之时,她选择了自缢。
既然理想破灭,美梦已尽,那么就以死来与这污浊的尘世决裂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金哥的“金”,是信守承诺,是知义多情。
飞入巫山梦里来
这是红楼版的《孔雀东南飞》,是另一个版本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是又一幕人间悲剧。这场悲剧的制造者又是谁?
金哥不过是随母亲前往水月庵上香,便被卷入了一场肮脏的交易之中。无论净虚老尼如何避重就轻,哪怕再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张财主是贪慕权势之辈,李衙内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而净虚老尼本人无外乎是受了钱财的驱使。凤姐在净虚的蛊惑下,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略施小技便逼得守备家退了婚,而她自己坐享三千两白银。这些人粉墨登场,各自心怀鬼胎,合力破坏了一段好姻缘,联合绞杀了金哥。
张财主视女儿的幸福为草芥,只要能攀龙附凤,他丝毫不关心女儿的死活。李衙内仗势欺人,强娶民女,比薛蟠强不到哪里去。净虚老尼身为佛家弟子,却没有一丝悲悯,倒是佛口蛇心,为虎作伥。凤姐贪财弄权,勾结官府,为了三千两银子,与这些人共同将金哥推上了绝路。
而金哥,这个只在净虚老尼口中出现了一次的女子,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缕香魂,香消玉殒于这个冰冷的世间。她的一生浓缩在作者寥寥数语之中,可就是这寥寥数语,却成了我读《红楼梦》的一段心事,为我平添了一段“意难平”。红楼女儿多薄命,书中如金哥这样被至亲误了终身的女子,还有个傅秋芳。
傅秋芳是傅试的妹妹。傅试是贾政的门生,人如其名,这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一心想仗着才貌双全的妹子去攀附权贵。奈何那些豪门贵族嫌弃他是个根基浅薄的暴发户,不肯求配。如此一来,傅秋芳的婚事便被耽搁了,她成了那个时代里二十三岁的大龄“剩女”。“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秋芳的未来无疑是暗淡无光的。与金哥不同的,不过是金哥选择了自缢,而她还活着,在凉薄的世间苦苦挣扎。
“萱草解忧,合欢蠲忿。”中医认为,合欢有解郁安神之效,可入药制茶,《红楼梦》里也有合欢汤、合欢酒。而我亦想给金哥、给秋芳们种下一棵合欢树,愿解她们生前身后的忧忿,若果然有轮回,愿她们来世喜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