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父亲写在画盘上的第一幅字,准确地说,这个画盘是他烧制成功的第一个盘子。这个盘子可是举足轻重,轰动了学校,此后无数期待的目光尊重地投向父亲的小瓷厂。后来这个盘子成为了主打产品,据说最多一次订出去一千多个呢。父亲说烧制它当时只是为了做实验,他看到心爱的学生们,想到鲁迅先生的《自嘲》,忽有爱子同感而选了这两句诗,并未在意其深刻的含义,不想后来大家都因喜欢这两句诗而订购瓷盘。
两间教室前面围了三面墙,院子加了一个大铁门,这就是学校给父亲的艰巨任务,建校办小瓷厂。目的是解决学校建设所需经费不足以及教师家属的工作问题。
父亲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我不太习惯用烧纸这种方式寄托思念,却喜欢躲进记忆里寻找快乐时光。思念总是能开启尘封过往琐事的那道门,有没有意义往往不那么重要,进去逛逛就很好。
震后的唐山百废待兴。父亲是一名教师、年级组长,纯纯的温文尔雅一介书生,一件白衬衣总是干干净净。父亲不仅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也从不急躁,可是别的老师搞不定的刺儿头学生,到他这里基本就都驯服了。因为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成年后都喜欢过年来看父亲,我家总是整栋楼里最乱乎的,我也最喜欢在这时候看热闹、听故事。
父亲会亲自给他们做饭,光盘行动是老规矩,父亲说不怕不够,不够可以再做,剩下浪费就不行。他们会找到我家最好的酒来喝,然后讲自己的喜怒哀乐给父亲听,喝多的也有,径自躺床上去睡觉,父亲也不管。有的还搂住父亲回忆趣事,有时让父亲笑得岔了气:“兔崽子管不了你?”
记得有一个考上飞行员的学生回忆说,他那时不爱上学,喜欢留长发跟学校对着来,班主任气得捂胸口。一天父亲在教室门口等他放学,把他带回了我家,桌上摆好了饭菜。那时我家就在学校院内,所以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除了吃饭在家,都是在上班。“吃了饭把头洗了我来给你剪掉”,他一脸正经地学着父亲的口吻,仿佛是前几天刚刚经历过一样,“老师说话简单直接,从来不训斥我们。”这位飞行员大哥哥对我说这话时露出好幸福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老师语气温和,好像把我的气势给化掉了一样,只能乖乖地听话照做。”他继续回忆并学着父亲的样子说:“你的头发很好,长发可以留,前提是你要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大学,这样你留长发的资本就差不多够了。” “啊?我不爱学。”“不爱学?长发也讲究个发型,你看你选的这型儿,没有美感。”“学习好了就有美感了?哈哈哈——”“你可以试试,坐下,我给你理发了。”“从那以后都是我上赶着去找老师理发。”“哥,这回你可以留长发了。”我不着调地打趣说。“我选了最帅气的发型,板儿寸!” 他捋着浓密的青黑的头茬儿,把头倚在父亲的肩膀上,逗得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另外一个哥哥学习很刻苦但成绩就是不好。“老师您是怎么知道我挨打的?”“别人都挽上袖口,你呢?胳膊挨着书桌就咧嘴。”父亲经常骑车去家访,他不会提前说原因,就是为了了解这位学生的家庭情况,父亲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一次考试后放学,父亲用自行车载着他回家,放车子的空档,家长已经拿着家伙打出来了,那位哥哥吓得躲到父亲背后,而落下的“武器”全部砸在了父亲的脸上,鲜血立时流了下来,染红了雪白的衬衣。“您当时护着我喊出的‘住手’连我都吓一跳。”“你父亲是想让你完成他的梦想,不想让你也做木匠。”后来这老哥俩成了四十年的挚友,而这个哥哥成为了一名非常优秀的车工,一个穿白汗衫都不会污染的车工。
这些有趣的回忆太多了,每当孤独时我都会拎出来一些嚼嚼,奇怪,父亲也从没有刻意教导过我什么。
父亲不仅文章写得很棒,还写一手娟秀的好字,书法也是童子功,每年过年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出自父亲的墨宝。就为这,校长又给了他一个厂长的头衔,让他一边抓教学,一边建工厂。
父亲往家里拿的最多的是各种奖状,他把它们规规整整地放在纸箱里,从不摆在外面,他说这里装着的是信任和责任。
“北方瓷都”是现在的说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少有什么地方定义,只是因为唐山土好煤多,烧窑造瓷器水到渠成地成为了主要经济支柱,所以此项技术比较普及。
那时的工作都是要实干的,不容得找理由走形式。盖窑、请师傅、买材料、贴花纸、销售成品,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组织的,只知道去那个屋看他往瓷盘和盖杯上写字,那个屋子里味道很大,刺鼻子。
父亲只进骨质瓷的白胎瓷,然后在上面写字、画画、贴花纸、描金边啥的,现在想想“小瓷厂”叫做“陶瓷加工厂”好像更贴切。除了从天津请来一个伯伯画画,其他人都是学校老师的家属们。描金边的、贴花纸的、烧窑的、算账的,都各司其职,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瓷厂是不缺销售员的,学生的家长、教师的亲戚都成了销售员,那个时候自发的力量很强大,推动和鼓励着这些“能工巧匠”不断出新,由画盘子、盖杯、茶壶到小饭碗,又到成套的餐具,一时间掀起了全校总动员的热潮。连我们这群家属院的孩子都时常帮助干些活计呢,精诚团结、同舟共济的感觉特别快乐,那时的人们将无私奉献视为无上的光荣,没有加班这一说,都是心甘情愿的。原因?对喽,抗震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重建家园。
所以这个小瓷厂的建立如同一轮明月,用微弱的光芒增添着大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