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老家度过的。那是一个坐落在冀东平原上的小村子,没有山,没有湖,只有一条小河——小青河,据说是滦河的支流。
小时候,那条河一直很清澈。三月,和煦的春风吹化了冰封的河面,河里的鱼儿也活蹦乱跳地撒开了欢儿,水草的颜色从青褐变成了新绿,随着碧波荡漾。闷热的夏夜,劳累一天的村民汇聚到桥下乘凉,大人们穿着薄薄的单衣泡在水里,孩子们赤条条地追逐打闹。不必担心会陷进淤泥里去,因为那一段水域河底是细密的沙板,人踩在上面感觉比地面还要结实,又没有水草牵绊,水干干净净的,深度刚刚好,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去那里,洗去一天的灰尘和疲惫。
其他的水域长满了水草,长长的藤蔓随着流水摇摆,大人们会在岸边用工具把水草捞起来,回家剁碎喂猪。水面上也会有开着白花、黄花的水生植物,清丽质朴,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记住了它们俏生生的模样。这些花儿总是盛开在河的中央,女孩子们虽然喜欢却总是够不到,只能望花兴叹。
八十年代的农村,物质条件匮乏,孩子们玩的“娱乐项目”有限。那时候的我最喜欢的活动就是钓鱼。钓鱼的工具很简单,用细绳拴住罐头瓶的瓶口,再把瓶子系到长长的木棍上,瓶子里就地取材,放上剩饭,如果有几块骨头就更好了,那是令周围伙伴羡慕的钓鱼“利器”。到了河边浅浅的水域,把瓶子放进去,看小鱼争先恐后地寻着味游过来。刚开始它们只是小心翼翼地在瓶子周围逡巡,用小嘴触碰瓶壁,见没有动静就会抵不住美食的诱惑,肆无忌惮地游进瓶子,等它们正在享用美食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会猛地把瓶子拎出水面,逃避不及的鱼儿就成了我们得手的“猎物”。现在想想,孩子天性好动,而那时的我们竟然能一直耐心地等待着“鱼儿入瓶”,实属不易。
能用罐头瓶钓起的鱼都很小,鱼儿又机敏,所以,半天的时间也收获无多。大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熬鱼又费油,拿回家的鱼也就饱了家里养的鸡鸭的腹,钓鱼的人是怎么也吃不到的。但我们仍旧会去,也许只是为了享受那份等待与收获的快乐吧。
妹妹小我4岁,小不点儿的她,总是儿时的我千方百计想甩掉的“跟屁虫”,隔壁姐弟俩才是我喜欢的小伙伴。邻家姐姐大我4岁,哥哥大我2岁。那时候的民风真的很淳朴,邻居之间关系融洽,小女孩们又叽叽喳喳地爱聚群,经常凑到一起住。我曾经和邻家姐姐做伴,在她家的西屋住了一段时间。白天放学后也会和她去挑野菜,还会招呼其他小伙伴们一起学骑自行车,经常摔到伤痕累累。
其实那时我最喜欢的还是和邻家哥哥玩儿。男孩子玩起来花样儿多,他会带着我从河边挖来粘粘的河泥,搓成小小的、圆圆的泥球,晾晒在猪圈上,干了之后就成了“子弹”。他会用弹弓打树梢上的小鸟,还有春季杨树上结的“毛毛虫”。印象里他好像从来没有打下一只鸟, “子弹”倒是制造又浪费了不少。那时的我就像一个小跟班,天天跟在他身后。桑葚成熟的季节,看他爬上高高的桑树,采摘已经长得紫黑紫黑的、圆滚滚的果子,不敢爬树的我在树下垂涎欲滴,但我并不着急,因为最成熟、最饱满的桑葚一定会留给我的。
除了钓鱼、“打猎”,摘甜甜儿也是儿时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甜甜儿,是我的老家对龙葵的叫法。大概是因为它的果实在成熟时有点儿甜吧。小时候真的很少吃到甜的东西,除了春节或谁家有喜事才会吃到几颗糖打打牙祭。那时候,真的太穷了。小孩子们会钻窟窿盗洞地寻找一切区别于寡淡的红薯和高粱米粥味道的、有点儿甜味儿甚至酸味儿的东西。田埂上长的茅草根、“酸溜溜”,庄稼地里的高粱秸秆甚至粗粗笨笨的玉米秸秆,都可以让我们大快朵颐。但最好吃、最吸引我们的还是甜甜儿。可是它们总是长在深深的庄稼地里,玉米地里尤其多。我和小伙伴们放学给猪挑完野菜后,就会一头钻进玉米地找甜甜儿秧,来不及在遮天蔽日的青纱帐里摘,急急忙忙地拖出来,也不顾玉米叶子拉得胳膊和脸又痒又疼。这种滋味只有下过地的人才知道。回到家,把甜甜儿摘到碗里,那黑晶晶、亮堂堂的小果子,真是诱人!哪儿顾得上女孩子的斯文,用脏乎乎的小手直接一把把抓起来就吃,脸上粘满芝麻粒大小的籽,吃成“小花猫”。回想起来,那就是童年最美的享受了吧?
童年的夜也很令人难忘。那时的夜黑得那么幽深,亮得那么璀璨,如今再难见到了。如果你也和我年纪相当,或者比我年长,你应该会记得那时夜的纯粹吧。
月圆时节,只要是晴天,小村子的夜就会恍若白昼。月色里,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村里仅有的几条街巷钻来钻去,家家户户堆积成山的柴禾垛、勤俭人家门口种的棉花和豆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若有孩子们能帮得上忙的活计,大人会好说歹说把习惯疯跑的我们留在家里,带着我们借着月光剥着花生种和未全开的棉花桃,聊着我们似懂非懂的收成。这样的夜,黑着灯就好。纯净的月光透过支起的窗,流淌到家里的土炕上。窗外,夜色如水,清冷的月光笼罩着这个小小的村庄。偶尔有几声犬吠打破夜的宁静。那时候,没有人造光和大气污染,空气纯净得透明,夜行的人有月亮、星星照亮就足够了,倒是家家户户窗子里映出的灯光的昏黄给这样清冷的月夜增添了一丝丝的暖意。
后来,我们迁到了城里,回老家的次数也就少了。近几年,因为父亲母亲除了在城里“猫冬”,其余时间就回老家住,我和妹妹倒是经常回家看看,偶尔也会住上一宿。只是,记忆里有关家乡的一切都变了,几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小青河因连年干旱几近干涸,河床上长满了青草,堆满了垃圾,每次看到我的心都会揪着疼。童年的小伙伴们也都近知天命,又大多因工作而分散于各地,曾经亲密无间的小姐妹也大多成了微信朋友圈里一枚静悄悄的头像。邻家姐姐早就嫁去了几公里之外的村子,前几年又当了姥姥;邻家哥哥也搬到了县城,头发已经如我一般斑白,见了面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便再也无话。
世事真的令人难以琢磨和掌控。曾经,我们一直以为陪在身边的人会是一辈子的亲人、朋友,但走过一段日子,突然发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把彼此弄丢了。也许,是因为走着走着经历的事情不一样了,期待不一样了,心境不一样了,共同认识的人越来越少,有交集的事也越来越少,我们变得越来越陌生,时间长了,心会被一层悄然而生的膜隔开,慢慢地这层膜会变得越来越厚,厚到见了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不管怎样,童年遇到的人和事总会深深地埋藏在内心的一隅,一首歌、一个场景就会不由地触动儿时的记忆,整个人随之沦陷,就像那条冰封的河面下轻轻摇摆的水草,总会在某一个月圆之夜,悄悄地蔓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