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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赖”老头儿

——赶集系列之七

□刘敬君

他六十岁左右,光棍,高家团城人,赶集卖保健品。老头儿又瘦又高,头发稀少,穿一身褪了色的绿衣服,皮肤黑紫,眼睛不大,偏圆,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看,那张嘴从不会说一句让人听了舒服的话,他犯起脾气,那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那几箱货,一辆三轮摩托车足矣,他却买了一辆带驾驶室的农用三轮车。他开车是新手还贪快,上坡也不减速,车子怒吼着,拖着一股黑烟像被激怒的狮子上蹿下跳,左右乱撞,每次看他开车都心惊肉跳,并想到一个词:“土匪”。

他没念过书,却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除了卖保健品,他还到山上找药材,到青石塘捡枣,到遵化捡栗子,到蓟县甚至北京捡破烂。

起初,我对他充满鄙夷不屑,感觉他像个无赖。他在蓟县捡破烂儿时,看到附近市场一角有一堆破烂儿,他也把破烂儿临时堆放在旁边。市场管理人员要他拉走。他问,为啥旁边的就可以呢?管理人员说人家交管理费了。他说,他去北京捡破烂儿,人家一个月还给他20块钱,说他帮他们清理了垃圾,这里不给钱还要钱!再说了,如果不合法规,给钱就可以吗?我给你一万,在你家炕头垒个茅房你让不让?

他在五百户集卖保健品时间不长,因为没有营业执照,被工商所管理人员警告,营业执照办下来之前不许他再卖。他回到家,从棚子里把那辆双轮小车推出来,然后把瘫在炕上的88岁的老爸抱上车,拉着小车去了工商所。他说:“我犯错了,我伏法去,你们把我爸养起来吧!这是上过朝鲜战场的有功之臣,现在瘫在床上神志不清,得有人照顾。”

他把奖章、荣誉证往桌子上一放。证书是1954年签发的,大意是说,老人父亲是三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立过特等功,希望有关方面予以照顾。

工商所领导了解到这个情况,不但答应帮他办理各项手续,所长还亲自开车把爷俩送回家。

我们闲聊时说起这事,他说,还不是穷的吗,有钱谁这么干!买药买车已经借钱了。我问他怎么没钱还买那么大个车,他说曾经考虑再干点别的,看我卖书挺火,他也考虑过,可没钱进货。仔细一想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也让人同情,但耍赖的成分还是很明显。

卖书也会遇到有人耍赖。有的鸡蛋里挑骨头,说书有人翻过,说论斤来的,说内容不全等,有时我懒得理论,说不卖了,他还非要买,甚至质问你,不卖你摆这儿干啥?有人买一本,临走非要你送一本,你不给就自己拿。也有人讲好价少给钱,你不答应,他拿了书,把钱放摊子上就走。还有人把书买走后,过一两个集来退,说不好看,或者说没用,买错了。也有人赊欠后玩消失,以后就用“好像还了,记不清了”搪塞。你总跟他计较,影响生意,一般也就忍了。当然,这都是个别人。

老头儿的处理方式独具一格。一天,他居然在车门上挂出两件十几岁小女孩衣服,看去料子不错,可以两面穿,一面粉红色,一面黑黄相间的格子,卸去棉的还可以做单衣穿。他见人就喊:“处理小孩儿衣服,给钱就卖!”一堆保健品加上几件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感觉不伦不类的。我问他,要卖服装啊?他说就这几件。我说,要卖多进些款式,就这一种,太单一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个卖衣服的从他这买保健品时,说都是做买卖的,能不能赊欠。老头答应了,可是他过了年也不还账,说保健品不管事。那天一大早,老头儿等他出好摊,提起一袋子衣服就走,因为摊子大,走不开人,所以,眼睁睁看他拿走了衣服。看老头儿不好惹,买衣服的只好散集后找到他讲和。

有一次市场上除了收摊位费,综合执法的还加收每次五元钱的卫生费,大伙儿都敢怒不敢言,因为收费的不好惹。第一次收费时,卖雪糕的说收得太多,想少给一块,一小伙子上去就把泡沫箱子给踹了,卖雪糕的要跟他拼命,于是打了起来,群众报了警。最后小伙子给人道歉,此后只是一位领导收费。卖花儿的小两口除了嘴上说几句不挣钱,还是该给多少给多少。卖菜籽的大嫂有她以柔克刚的绝招,只要来收费,她就诉苦,说一直没开张呢,家里供两个孩子上学,老人有病,丈夫挣不了几个钱,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的,收费的走了她就没事人一样,该说说,该笑笑。可这次不灵了,收卫生费的让她或者交钱或者走人,无奈之下,只好交了。以往修鞋的大哥看来收费的了,就把修鞋机器扔那,一边待着去,收费的走了,他再回来。这次人家要把修鞋机器拿走,他也只好现身。

老头儿站出来了,说就这集收了管理费还收卫生费,还这么多,要是非收不可,先把厕所和摊位打扫干净,再把费用降下来。领导笑笑说,他们有上级,有安排,不用他瞎操心。老头儿一句话不说,把他父亲的荣誉证书摆在摊位前。领导陪着笑脸说,那个证书管不着这事。老头儿问:“你们不是为老百姓做事的吗?”领导尴尬地笑,很多人也在一旁抱怨。后来卫生费减为每月五元,厕所有人及时清理,市场有人打扫。收卫生费的到老头儿面前总是客客气气,老头儿便头也不抬,丢给他一块。那天踹箱子小伙儿来收费,小伙子不认识他,到那就要五块。老头儿问:“几个集五块呀?”“问那么多干啥,交钱!”“告诉你,今儿个你一块钱也拿不走了!”老头儿把钱装回口袋,不理他了。小伙子找来了领导,领导知道老头儿的脾气,劝他只交一块。老头说:“我说过,一块也不交了。”领导问他怎么一块钱也不交了,他说去蓟县城里赶集就不收这项费用。领导说,蓟县是蓟县,跟这儿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老头儿质问他,“你这儿不归蓟县管吗?五百户镇不是蓟县的吗?你这是乱收费!告诉你,到哪儿说我也不怕你,不信就试试!”不管谁说啥,他就是不肯交,而且,从那以后,永远不交了。不久,收费被叫停,领导接受调查,据说所谓领导其实是市场所在村村长。这事感觉虽然有点胡搅蛮缠,但他仗义执言,更像梁山好汉。

我没事了经常去看老头儿的保健品,有合适的也买。我买过宁夏枸杞,买过健胃醒脑的保健品,有效果,老头也都算批发价。他卖别人也不贵,但买卖依然不景气,不知是农村人保健意识不太强,还是人们不信他。

我想从他那买增强免疫力的保健品,他说卖没了,让我散了集去他家里拿。散集后我一路跟着他,进村往西,地势越来越高,到了山上,来到一座低矮破旧的房子前。院墙是石头的,一米半高,大门口处简陋的门框上,两扇铁门东倒西歪,院子里有几棵老榆树,杂草遍地。房子还是石头垒起来的,老式木头门窗,窗户两扇,四方形,开窗户要从里边用钩子勾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很常见,那时候一般糊纸,他这窗户钉的塑料。房顶是小瓦,上面长了草。一个六十岁的单身老人,还要照顾九十来岁瘫痪在床的老爸,也真是难为他了。

一天散集后,我看他迟迟不走,以为是等人来买东西,问了才知道,有个老太太把钱包忘他那了,他下午两点才走,一直等到失主回来找。

我有一次出门,半路饿了,路边有一家面馆,进去一看,老头儿也在。我要了碗拉面,正准备吃,忽然发现在我右边,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在吃桌子上的剩饭,后来竟然站到我身边。我本想叫服务员,后来一想,她这么大岁数了,怪可怜的,算了吧,于是端了碗,到另一处吃。

“给这老太太盛一碗汤,这碗汤钱我给!”大家齐刷刷把头转向说话人,是“耍赖”老头儿。

可惜,半年后他骑自行车捡枣去,出车祸死了。家里剩下瘫痪的老爸,几箱保健品,蓟县城里还有他一堆破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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