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北方农村抵御风雪的典型建筑,它青灰色的外貌,平顶的头冠、树木打造的大门、画了方格的窗户,给人以严谨的安全感和温馨的归属感。我的老屋,是我的灵与肉的摇篮,是我永远走不出的精神家园,她永远高照、呼唤我的归来。可是,她却永远变成了我的回忆,凝固在心灵中的图腾。
她涅槃于公元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这突如其来的天之大难,意味着一段历史的终结和开始。那天惊吓之后,我立即想到老屋,她在轰响尘飞中消失了,我悲怆着,我失落着,泪浸无语。
地震后不久,老家四弟打电话来说:“房倒屋塌,把房木分了五堆,哥们每户一堆,也给你留一堆木头……”那时,我沉默多时,无言以答。还好,大地震结束了我家多年的纷争,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就在老屋倒塌之后的瞬间,老屋的灵魂飞到我的脑海又轰然展开,与我做最后的诀别……
我的老屋里,屋内顶部的幔帐,是用木板搭建的二层设施,那是用来珍藏珍贵东西的藏宝之地,最后仅以灰尘蒙面、仅存一架老掉牙的纺车,而回答了我幼年的幻想。而在生活之绳勒到脖子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冒着父亲的恫吓忍痛卖掉它,换得一斗麦子填补六个儿女的肚皮。老屋里作为母亲陪嫁的一对衣柜,辗转到我手里时已红漆脱落,柜盖也已开裂,我将它拆了加上新的木料,请本村木匠打了一对箱子随我入京。柜面上摆的一对青花瓷瓶,是母亲的心爱,她曾告诉我说,花瓶是古物,我想不是唐宋元所造,也是明清之制,该有年号的。春秋运转,人事更替,那对母亲心仪的花瓶已不知下落了。
老屋传到我们身下时,只是一个空壳。就是这样一个空壳,却招来我家五弟兄的不小纷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我们五兄弟长大成人,大哥当兵结婚后寄住在岳父家,我结婚住进老屋,随之老三、老四、老五结婚在即。老屋是正房,结婚住正房,是乡下人的常理,为此,纠纷不期而至。期间,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和继母也举家七口归隐故里,暂住同院大伯家里,使本不平静的家庭更加复杂。那时我在部队服役,在家的爱人没少受白眼和恶语伤身之苦。1974年,爱人随军离家之日,本应亲人以泪相送,家门口却冷冷清清,我家亲弟兄大小十多口竟无一人送别,还是邻居的二狗子帮忙装车,可见恩怨之深。
记得我告别老屋时,脚步蹒跚,泪洒衣襟,悲悯俱来。想不到物质的匮乏,却导致精神乃至亲情的空缺,悲也!哀也!
亲情的板结持续了十年,音信皆无,除与生母有信函联系之外,其他皆断。久了,从老家传过话来,弟媳们说:“北京的老二该回家看看了,他们不想我们,我们倒想他们哩!”
亲情是伟大的,她不会枯萎,也不会消失,像地里经冬的野草,春风一吹又萌生绿意了。大约在1984年年底的样子,我下决心重返故里。当时,我正在解放军画报社工作,两个儿子和儿媳,以及女儿女婿都是现役军人,和当年离家时的穷困不可同日而语。
出发前,我对孩子们说:“你们都穿军装!”我是有用意的,让前仁里庄的父老乡亲看看,当年的穷小子回来啦!这也许是“衣锦还乡”的潜台词吧。我们开了一辆白色的军牌面包车,全家大小十口拥戴而归。就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开车凭印象摸到村口,十年没走回家的路,经地震重建真不知“家”在何方?汽车下了主道,下意识地驶进村庄,又下意识地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我下车准备打听我家的位置,迎面走出的正是我的继母,这也许是天神指路,她惊讶地几乎失声:“哎呀,他二哥回来啦!”
全家人沸腾了,笑声与泪水飞溅,亲情与离别相撞,热乎乎的人间真情重现,真是一笑泯恩仇。剩下来大家一同包饺子,薄皮大馅,喷香腻口。大年三十的团圆饭,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舒心、这么坦然、这么温馨。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醒来,匆匆吃了早饭,见证我的老屋。当我走进她时,泪水已遮蔽了我的瞳孔,往事旧情从眼前闪过,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儿时的老屋不见了,在旧地基上翻盖的房子还是老屋的样子,但她已没有当年的神韵,任我怎么认同她,包容她,也走不进当年的心动。四弟住在这里,大哥、三弟、五弟都在地震后,各择新址盖了新房,都是独门独院,宽敞透亮,家家过着舒心的小日子。
在巨变后的老屋里,我寻觅着,猜度着,泪花闪闪……旁边的四弟解围说:“都变了,只有一样东西是原先的……”他手指挂在门上的印花蓝色门帘。我明白了,还真的是那个门帘,它正是母亲住在老屋时挂的呢,后来传到我的手上,它遮挡过冬天的风雪、夏天的蚊虫,它是母亲生活的血泪见证。就是那一年,母亲和父亲分手后,母亲亲手放下这个门帘走的,而我和哥哥却躲在门帘后,独立生活。那一刻,我瘫软了双腿,脚步有些踉跄……我的老屋,我的亲娘,我向您跪拜:您的儿子我回来了!
震后的前仁里庄似乎扩张了许多,由原来的一条街改建成三条街,旧迹不复存在,但老人皆在。我们一袭军装的小队伍阔步走在街巷上,特别引人注目,七位军人有陆、海、武警,肩章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大年初一,鞭炮噼啪作响,我们回家的消息震动了全村,老人们从记忆深处拉出流鼻涕的黄毛小子,又和眼前的景象相对照,悲喜交加,都为之庆幸不已。我的兄弟们争先恐后派饭,一家管一餐,一天早中晚,到离家时,我大伯家的大兄弟还没轮上一顿饭。
离家那天一大早,三亲六姑都出来了,有的送花生,有的送鸡蛋,连香油、玉米面都成了各家的赠品,不由分说一个劲地往车里塞。大雪掩盖的草垛,屋脊一闪一闪的,晃花了我含泪的眼睛,父亲和继母都走出大门送我们,我又有一次离别的心动。
汽车刚要发动,伯父家的大兄弟大哭着,拦住我们的车:“我们的饭不好吃咋的?哪怕吃一口也是我的心意?!”不知是天变了,还是人变了,回京的路上,我的思绪很飘、很重……
我默念着苏轼的诗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亲情的潮水淹没了过去,我只有奋勇地生活,回报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