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沿海,唐山人打小爱吃海货,海货包括所有海产品,有干有鲜。海鲜一词,大抵只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如“生猛海鲜”。北方好像一直都叫海货,包括鲜货和干制品。
真正的海鲜,很多人以为除了鲍鱼海参就是鲜鱼活蟹,鱼要名贵,螃蟹要大,然后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吃法,如刺身、如生腌、如清蒸、如白灼,也多是南方的烹调方法。北方口味重,往往酱爆、辣炒、油焖,鱼大多红烧,寻常人家叫作“侉炖”。当然虾类也是归为海鲜的,什么斑节、基围、罗氏,全不如渤海湾的野生对虾好吃。
唐山虽然靠海,但市区并不滨海,跟着大连、秦皇岛人还差着一些口福,所以在困难时期,海货多是盐腌的,如凭票买的咸带鱼。即使不是咸的,大多也不鲜活,尤其是夏天,都衬着凉冰。比如鲆鱼、黄花、刀鱼、棘头鱼……熟对虾按对儿卖,一毛钱一对儿。但高蛋白质的东西不禁饿,还消耗脂肪,有那钱还买粮食呢。小时候,白雪虾和面条鱼算是一般海货,即使现在也算不上真正的海鲜,有干的,有鲜的,白雪虾见过噼啪乱蹦的,但面条鱼却没见过活的,据说它们出水就死,《永平府志》称其为“出水烂”。这些小海鲜,唐山叫“嘎七嘎八”的,虽然上不去台面,但食之有味。个人喜好,比较爱吃干的,因为里面很有些名堂。
干雪虾叫虾皮,也叫虾米。那时候买一两斤的虾皮,保不齐就会挑出不少干面条鱼来,这种面条鱼很挂味儿,也不太咸,可以就着馒头或饼子吃,也可以白口吃。运气好的时候,还能从里面挑出海蚯蚓来,弯弯曲曲的,跟面条一样,颜色黑褐,比筷子短些,身体两侧布满了绒毛。我一般会像抻橡皮筋一样拉到最长,然后趁断了的时候搁进嘴里,这种东西很筋道,但进盐酱儿,甚至齁咸。在海边见过挖沙蚕的,一嘟噜一块的,捋干净,就是一条红红的虫子。我本以为沙蚕就是海蚯蚓,渔民却说,沙蚕又叫海蚂蟥、海蜈蚣,钓鱼用的,沙子里才有。海蚯蚓生活在海底,小头大尾。在海鲜市场见过一回活的海蚯蚓,顿时觉得心里发麻,吓得以后不敢吃了,就像一根根血红的筷子成精了,盘在一起蠕动着。
严格说来,海蚯蚓并不算海鲜,属于海杂品,就像淡水里的水蚂蛉(蜻蜓也叫蚂蛉,水蚂蛉是其稚虫),虽然炸着吃很是酥脆,但毕竟不算河鲜;小田螺蛳也是,香辣味儿的,用牙签挑着吃,夜市上的主角之一,主要是嗍拉那个调料味儿,甚至东北一带的蝲蛄虾也归于这类。小龙虾在过去甚至没人看得上眼,现在野生的居然吃得快灭绝了,还得人工养殖。同样不算海鲜的,还有小干鱼儿里的海潮虫子,当然虾皮里也有,我都会挑出来单吃,一口一个。后来看见活的了,挤在一起蛄蛹着,问卖家说这是海蟑螂,比过去家里的潮虫大些,长相却差不多,当然以后又不敢下嘴了。
同样没多少肉的海产小东西,还有海瓜子儿,我在三亚海滩上见过抓这东西的。渔民拉着筢子一样的东西,但下面有长方口,衬着网纱,在沙滩里划拉,就像农民搂草一样,走个十几米,把里面的东西折出来,就能找出盖着小小贝壳亮晶晶的东西,当然也会有很多的寄居蟹,以及贝壳碎片。海瓜子儿我在北戴河吃过,主要是煮汤,那点肉还不如猫挠的多。寄居蟹在乳山也叫海怪,另有吃法,不过自从我在乳山吃了一回海葵之后,终于不敢随便吃了。
现在很多人以为凡是海里的东西都可以叫海鲜,渔民也是如此忽悠外地人。但很多东西当地人看都不看一眼的,却会拿到市场和饭店里卖,满足饕餮们的新奇感。威海乳山有一家有些名气的馆子,海长,占了半条街,招牌是鲅鱼饺子。但鲅鱼饺子我做的并不比饭馆里差,饭馆里的鱼肉未必是鲅鱼的,也不俏鲜韭。进到馆子里,顾客很多,我一直走到一条大案子前头,那里摆着各种海鲜,有一盆肥肠一样的东西,一咕噜一咕噜的,没见过没吃过,服务员说那是海葵,有得意这口儿的。还有我不敢吃的吗?我连海潮虫子(我曾叫它海湿湿虫)和海蚯蚓都敢吃,生吃过海蛎子和海胆,海葵还能把我吓倒?来一份红烧的!
食之有味,臭味也是味。端上来了,嚼不动,一股腥臭味儿。它有时候附着在寄居蟹身上,焦不离孟。看过海葵图片,貌美如菊,谁知道味道如菊花,怎么形容呢,好像没洗的大肠头和在烂泥地里滚过十几年的自行车车胎剪成段儿炖在一起,然后……我嚼的居然还是车胎!后来跟当地人聊海葵的味道,人家乐了:“就是这个味儿!你知道它叫什么?海腚根!也叫海屁股!海葵过去没人吃的,腚眼子能有啥好味道?”“海腚根”,渔民诚不欺我!付出了味蕾炸裂的代价给它起了个同样炸裂的名字。我算明白了为啥跟大肠头一个味,人家大肠头只是滂臭,这家伙还腥!
他之蜜糖,我之砒霜。还真有喜欢这口儿的!嘴馋的人没耳性,过了几天,又在海边买了几个海星,煮熟的,特意问了臭不臭,答曰挺鲜的。掰开吃了,还好,没有那股子怪味儿,满罐儿籽,就像秋后的刀螂和蚂蚱。阳春三月,大量海货上市,去市场,看见小时候吃惯了的久违了的花腰儿、狗儿虾和老红虾,这是唐山三四月份常见的东西,前两样二十五一斤,后者四十五一斤,因为它怀抱籽。相比一百一斤的面条鱼,算是便宜的了,于是各买了一小兜儿,顺带买了几个发面的玉米饼子,回家抠哧着吃了,瞬间回到了小时候。
唐山有个词儿,叫“古剌嘎七儿”,就是稀奇古怪、杂七杂八、边边角角甚至零零碎碎的意思,不知是蒙语还是满语,总之听着不像汉话。其实我挺喜欢这些个“古剌嘎七儿”的小海货,如有机会,我还想尝尝铁丝网一样的海百合、塑料品一样的樽海鞘、佛手一般的藤壶,当然“海腚根”除外。对于吃不起海鲜大餐的我来说,至少聊胜于无,而且还能找到童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