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晚秋的果实坠于枝头,是家中最幼。父亲年长我49载。在那物质贫瘠的年代,我竟似一轮满月,被父母哥姐众星捧护于中心,得享家中最精粹的份额。少时浑然不觉,只道天地本该如此温软;待到年长回望,才明白那捧月之暖,原是至亲在清寒岁月里,悄悄燃尽了自己。
父亲话语素来不多,却字字如刀,刻进我骨头里:“要好好念书,只有书念好了将来才有出息。”他常以自身为鉴:“不能像我吃够了没文化的苦,是个睁眼瞎。要珍惜每一个字,将来都用得着。”这朴素的箴言,竟成了我灵魂里永不熄灭的灯盏。
于是从小学到中学,从陆军到空军,至大学,我未曾一日懈怠。那些薄薄的证书,中专、大专、本科,乃至各类培训证明,层层叠叠,何尝不是父亲当年沉甸甸的属望,在岁月里结成的晶体?我们姐弟五人皆毕业于当地同一所重点中学,个个有所成——姐姐们执教于讲台,二姐更领校长之衔;我与哥哥先后驾战鹰翱翔于海天之上(哥哥是海军飞行员)。每当父亲凝视我们,眼中那深沉的骄傲,便是对他一生辛劳最珍贵的回报。
最难忘我入伍临别前的一幕。父亲那时已65岁,银丝悄然侵上双鬓,可当他拿棍当枪给我示范刺杀时,身姿却骤然如苍松挺立。“突刺刺——杀!”一声断喝似惊雷炸响,空气为之震颤——那瞬间迸发的刚猛力量,竟让我恍惚看见了80年前,那个在抗战最艰苦岁月——1940年底投身八路军、次年秋火线入党,内称“佐田”花号的冀东军区16团尖刀连突击班长的凛凛雄风!他目光如电,字字铿锵:“面对敌人,眼要毒,心要狠,手要快,刺要准,力要猛!”又教我拔枪时需迅疾侧拧,否则刺刀易被夹住…… 这用鲜血与多少个日夜苦练换来的搏杀精要,连同他百步穿杨的神枪手之誉,以及头皮与左肋下的刺伤、右膝内侧深嵌的弹片,一同成了父亲生命书页里最悲壮的注脚。他曾讲述过一次惨烈的遭遇战:连队与一小队鬼子狭路相逢。敌人“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疯狂狞笑,火力凶猛异常。鏖战中,我方手榴弹投尽,子弹亦打光,最后关头,唯有白刃相向,用拼刺刀结束了战斗!虽胜利归我方,但代价惨重——连长、排长及其他战友尽皆殉国。父亲当时身为班长,身边仅剩三人,且人人挂彩。最危急者,一位战友肚皮被鬼子刺刀捅穿,肠子流出!父亲情急智生,寻得一只草碗扣住创口,再用绑腿紧紧捆扎固定,与另一轻伤战友咬牙将其从战场上生生搀回……他曾略带豪情地告诉我,在抗战中那些倒在他刺刀与枪口下的敌人,数以百计。这沉默寡言之人胸膛里,原来藏着山河破碎时的慷慨悲歌,也烙着同袍以命相托的滚烫印记。他常说:“当兵打仗,脑袋是别在裤腰带上的,坐火车吃烧鸡——不知这把骨头会扔在哪儿!挂点花那是家常便饭!” 这便是他的生死观,朴素如土,却重逾千钧。
记得刚参军时我曾对每月6元津贴和每天4角3分的伙食费偶露微词,父亲立刻正色道:“不少了,知足吧,我那会儿每月发三个大洋,一个要给房东老乡,一个交菜金,一个交党费,吃饭是有啥吃啥,还没时没晌的,只有端了炮楼攻下据点,打了胜仗才能打牙祭开开荤。”他目光望向远方,声音低沉了下去,“多少个好战友都牺牲了,有的连尸首都没留下……我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忒知足了!”这知足,不是苟安,而是穿透生死后对和平岁月的无比珍视。
三十余年军旅生涯,承父辈铁血,沐党恩深重,我亦由蓝天骄子而至师职大校、特级飞行员,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当勋章与肩章无声地承载荣光,那金属的微光里,我仿佛看见父亲斑驳伤痕的印记在重叠闪动——原来血脉里奔涌的忠诚与无畏,真如江河,自父辈的源头滚滚而来,终将灌注于后来者的生命河床。32载戎装后,我转业地方,于厅级领导岗位上续写忠诚,亦是秉承父训,在广袤的田野上为党分忧、为民尽责。
父亲辞世已34年,音容却未曾模糊。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回望烽烟,更觉父亲身影如山。今夜月光如水,静静流泻窗台。恍惚间,我竟又见那65岁的父亲,立于清辉之下,手持长枪,演示突刺的瞬间——动作利落如闪电劈开夜色,白发在气流中微微颤动。此刻,月光温柔如慈目,刺刀却泛着寒霜般的冷冽锋芒,一柔一刚,竟在他身上交融得如此熨帖自然。
原来父亲毕生,便是以这般沉静之爱作鞘,将烽火淬炼的坚韧锋芒,悄悄藏纳其中。那刺刀尖上凝结的月光,不仅照亮了我的征途,更映照着80年前那段浴血卫国的壮烈史诗。如今,这柄无形之刃已传承至我掌心,它刺破迷惘,也劈开征途上的雾障——寒光所指处,正是我们父子两代,祖孙三代与千万个英魂用生命共同守护的、这片土地上无尽的星河与长夜。无论云端翱翔,抑或案牍劳形,这月光,永远是我心中最澄澈、最滚烫的坐标,指引着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永恒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