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才一段时间没见,连走路,身子都向前倾。原本身体硬朗腰板挺直的父亲,在76岁这一年,忽然背驼了起来,从最初的微微驼背,到现在腰弓了起来,仿佛是突然之间的事情。
好强的父亲坚持不要拐杖,就想自己努力恢复,可终究无能为力,去检查,医生说,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是人衰老的正常现象。可父亲年纪并不大,才76岁。在现在的生活中,这个年纪,有的老人依然可以走路如风,可驼背,却挡住了父亲原本轻快的脚步。
父亲闲不住,即使弓着腰,手里也不闲着,一会收拾这个,一会收拾那个。稍稍停顿的时候,还会问问我的工作情况,我均如实相告。父亲是明事理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教导我在对人对事对工作方面如何去做,我也乐意听,两碟小菜、一壶小酒,父子对饮,自是其乐融融。
父亲一辈子喜欢读书,见多识广。年轻的时候,他教过小学,当过赤脚医生,谁家有人感冒发烧,看了病,把药水拿回家,都是请父亲去打针。父亲总是高兴地答应,快去快回,甚至水都不喝。
村里订的报刊,没人看,都会送到我们家,从小,我也就跟着阅读《人民日报》《农民日报》《新华日报》等等。父亲看新闻,我看副刊,就觉得副刊上刊登的散文、诗歌很美,这就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后来上初中,我就开始试着写作,竟然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偶尔就会有一二元的稿费汇来。稿费每次都是父亲高兴地去邮局取回,虽不多,但父亲觉得是一种荣耀。
后来,父亲去了离家近两千公里的黑龙江大庆,在那里,他和舅舅一起拉起建筑队伍,先后建设了大庆石油学院、采油六厂职工楼、幼儿园等。舅舅是队长、父亲是会计,一年到头的账全靠他自己整理。那年头,没有计算器,父亲打算盘很是娴熟,手指飞动,就听算盘“啪啪”直响,账就算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的父亲,风华正茂,充满激情,浑身上下都是劲。
在大庆断断续续干了十来年,回家后,父亲过起了田园生活。一方小院,几亩土地,开门是庄稼,关门是闲暇。一院围合,花静鸟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身体也是无病无恙,精神健旺。
我在石家庄工作,离家相隔千里,都说常回家看看,而我因为工作原因总是忙,有时甚至春节也不能回家,只能电话里问候,知道父母双亲精神很好,也就放下了心。后来,又因为工作更换调整,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2018年的国庆假期,我赶紧抽空回家,见到父亲,看状态还好,只是背有一点点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往心里去,加上处理一些繁杂琐事,春节便没回家,心里一直惦念。
到2019年的五一假期回家,却切切实实看到父亲背驼得厉害,问问身体情况,父亲满是轻松:“不疼不痒,就是‘钻腰’厉害些,咱这门里老辈都是‘钻腰’,到年纪了就这样。”
老家把弓腰称为“钻腰”,父亲说得轻松,我却一阵心酸。看着父亲弯腰行走,心如刀割般难受。心中一直伟岸的父亲,却在岁月面前无奈地弯下了腰,以谦卑的姿态和大地相望。
父亲的背,驼了,就像田野里成熟的庄稼,以一生的饱满向生养自己的土地致敬。弯腰的背,与土地相依相偎相守相望,在坚强的隐忍中,继续着炊烟围绕、有滋有味的生活。
去年,父亲虚岁80整,建设大庆石油学院时猝不及防地遭遇肆虐的疫情,身体更加虚弱,我赶紧请假回家,和哥哥们昼夜轮流在床前伺候。父亲竟然从近二十天不吃主食、只喝水的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缓了过来,凌晨开口要吃黏豆包。我赶紧去镇上敲开一家家超市门店去买,遗憾的是,都没卖的。我赶紧与徐州市联系,快递过来秦皇岛青龙黏豆包,中午蒸熟,父亲竟然吃了三个。吃了东西,他身上就有了点劲儿,接着又要吃肉,几天下来,父亲面色红润,体力增强,说话也有力气,有来探望他的老朋友,还会小抿一口酒了。2023年的春节,一家人在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中度过。
春节假期结束,父亲的身体也渐渐康复,催着我们该回去上班的上班、该出去做事的做事,不要因为他耽误事业、生活。他还牵挂着孙子孙女的照顾、上学事宜,一遍遍地催促我们回去。
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中,我和大哥小妹,分别回到各自城市,大哥去了南京,妹妹去了保定,我则回到石家庄,家里有二哥留守,照顾父亲。每天电话联系,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心里也就越来越舒展。
转眼三个月过去,春天来了,可意外却不期而至,父亲在睡梦中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闻听噩耗,我千里奔家,父亲却不再说话。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叮嘱,再也听不见呼喊的应答。泪眼婆娑中,记忆闪回的都是父亲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和他始终不停地忙碌的身影。
父亲,没有离开,也不曾离开。家乡的田野中,父亲躺在那里,和一辈子最熟悉的土地融为一体,和亲人四季相守。
我们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