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何尝不是思亲的泪?!今年这个清明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二个清明。情不自禁,深夜我又想起了父亲。
一
父亲当过兵。“虎艇”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读起来,虽然有些拗口,但他关联着父亲对海军的一种情结,也寄托着对我的一份期望。
父亲年轻时是青岛北海舰队的一名水兵。爷爷27岁牺牲在抗日战场上。那时,伯父5岁,父亲尚未出生。23岁就守寡的奶奶,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父亲从小就想当兵,奶奶没有拦他。等父亲如愿以偿穿上了海魂衫,伯父已经是穿着“四个兜儿”的济南军区某部参谋了。
后来,因为家务实在繁重,缺少壮劳力,奶奶身体又不太好,父亲在当兵的第4年,权衡再三,只好忍痛割爱,脱下军装回乡务农。这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把他对大海的热爱和眷恋,全部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他把我看成了他的未来和希望。于是,我刚一出生,没上过几年学的父亲,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我的大名、小名一下子都起好了。大名叫“虎艇”,小名叫“小艇”。原来,他的灵感都是来自“海上猛虎艇”这个英雄的称号。
据史料记载:“海上猛虎艇”是国防部在1966年2月3日,授予“崇武以东海战”中表现突出的中国海军588艇的光荣称号。从1958年7月,海军第一代“海上猛虎艇”入列,到今天,已经传到第四代,分别是556艇、588艇、695艇和2014年服役的泉州舰。“海上猛虎艇”先后参加“崇武以东海战”、封锁料罗湾等著名战斗11次,首创人民海军海上夜战、小艇击沉大舰的辉煌战例。组建以来,该艇一直在海防前线担负战斗值班、战备巡逻、护航警戒等繁重任务,在保护海防斗争中,屡建奇功。因为有了这段光辉历史和特殊背景,我对“虎艇”这个名字,愈发感到十分厚重和亲切,也愈发体会到了父亲对我的良苦用心,那就是——向海图强!
虽然,我没能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当上一名人民海军,但我毕竟还是幸运地穿上了“国防绿”,我把自己的十年芳华献给了国防事业,这使父亲的家国情怀在我身上得到了传承和延续!
二
父亲在部队就爱照相。后来,他把这一喜好用到了我和弟弟身上。只要村里来了照相的,父亲便把人家领到家里给我和弟弟“咔嚓”两张。没钱先赊着,等有了钱再找人家去领取早就洗好了的相片儿。左邻右舍都说父亲闲心大,不会过日子。但现在看来,我应该感谢父亲。要不是他,今天我到哪里去找寻自己当年的影子?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家里日子过得那么紧巴,那么艰苦,父亲却能把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一直细心地保存到了今天。父亲没有给我们挣来丰厚的家产,但他却通过一张张照片记载的瞬间,赐给了我们对儿时无尽的回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
1987年,我17岁,在丰南一中读高中。这一年,语文老师董文浩先生率领《稻地》文学社的同学们去游览蓟县盘山。在“入胜”景点休息时,我用自己手中的相机为老师偷拍了一张照片。洗出来以后,我把它交到了老师手上,文浩先生既意外又惊喜。没想到,这张本是偷拍的照片竟被先生用在了他的诗集《凤凰吟》的封面上。说到这里,我要特别感谢父亲。父亲当年在工地卖了一个月的苦力,一共挣了90块钱,他硬是拿出80多块在唐山百货大楼买了一台135傻瓜相机。赶在我们去盘山之前,他专程送到了学校里。记得当时带相机的只有两个同学,一个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官二代”,一个就是我。应该讲,父亲此举在当时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是父亲用他的辛苦付出为青春期的我提供了优渥的学习条件!
三
我属狗,名字里又有“虎”,这似乎注定了我天生爱吃肉。可小时候家里穷,除了年节能吃上一点儿肉,平时连个肉星儿都见不到。
那年上高三,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取了生活费,返校。家离学校8公里,我往返基本都靠“11路”。家中仅有的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是父亲的“专车”。他要骑着它,和同村的叔伯们跑建筑工地干零活儿。父亲是小工,干的是锄泥搬砖的力气活儿,累死累活一整天,才挣3块钱。
那天一早,因为天儿不好,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先到了他干活儿的化工机械厂的工地,准备让我去车站,坐公交车返校。结果没等我动身,密密麻麻的雨点子就不断线儿地落了下来。我着急,叔伯们更是发愁,下雨天干不了活儿,就意味着挣不到钱,等于这一天白跑咧。到了吃饭的当口儿,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大家的午饭都是从家里自带的,父亲只带了自己的饭。他没想到雨会把我截在这里。父亲怕我受委屈,找人借了一个饭盒,带我去厂里的食堂排队买饭。买了三个馒头后,父亲手里还剩下五毛钱。他知道我爱吃肉,便把求助的眼神儿投向卖菜的窗口:“师傅,我买五毛钱的炖肉中不?”
“红烧肉两元一份,五毛钱咋卖?”窗口儿里的城市女人,很瓷实的声音里裹挟着无奈,并没有嫌弃农村人的意思。
父亲不甘心:“我儿子快高考了,想给他补补脑子,你看着少盛点儿中不?”
面对父亲的窘迫,我把手伸向了自己兜里的生活费,可心里盘算了半天,这钱愣是没敢动,高考之前的一日三餐全指着它呢,冲动不得呀!我那只想掏钱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一刻,我感觉父亲是那么无助,我是那么渺小,作为儿子,我羞愧得真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爸,我今儿有点儿感冒,不想吃肉!”为了不让父亲继续尴尬,我第一次说了谎话。这个城里女人心眼儿挺好,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没再难为父亲,她连汤带肉盛了满满一勺子,放进父亲举着的饭盒,临了还鼓励我一句:“孩子好好考!”我感激地看着窗口的这位大姑,用力地点了点头。现在,每当见到红烧肉,我便像条件反射一样,马上会想起父亲用身上仅有的五毛钱给我买肉吃的情景。
四
父亲年纪大了,遇事儿爱唠叨。弟弟的发小是河豚养殖户,有一年春节前,送来了几条杀好的河豚。年三十儿中午,弟媳把河豚炖得喷香,可谁也不敢下筷子。“你们不吃,我来!”反正,家无常礼嘛!我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儿消灭了半盘子。父亲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这东西有毒!可别多吃啊!”见我满不在乎,父亲急了眼:“这东西有毒!你知道不?”当时我还挺不服气,这老爷子事儿真多!
以后再回去,父亲就像手里有了一把救命的稻草,见我一次唠叨一次:“我听说,野蒜能解河豚的毒,能救人命啊!记住了冇?”每每此时,我都装出一副很听话的样子,使劲点头称是。其实,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春季里,我每周再回丰南时,父亲都像办大事儿一样,他算计我回家的日子,一大早就去小区附近的荒地里采野蒜。虽然采回来的野蒜品相并不太好,可父亲却很有成就感。他总是亲手把这些野蒜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塑料袋儿,硬逼着我带上。我却推脱说:“市场上有卖的,快留着家里吃吧!”我从没有考证过,野蒜是否真的能解河豚的毒。直到在一次开会间隙,和邻座的同事聊天,无意间谈起这件事儿,他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叔说的对!”然后,他讲述了一件发生在他们老家的故事:有一户人家,穷得叮当响,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有一天,两口子心一横,想到了死。于是,丈夫去渔场捡回了几条在那个年月根本没人要的河豚鱼。家里缺油少盐,连葱姜都没有。妻子到河滩上随手采了两把野蒜扔进鱼锅里。吃完了,两口子躺在炕上等死儿,可过了一宿,啥事儿没有。第二天,如法炮制,还是安然无恙。几天下来,原本想寻死,却意外发现了一道美食。后来,夫妻俩借钱,在路边开了一家专门烹制河豚的小馆儿,火得不得了。
听完他的讲述,我思绪难平。散会后,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去电话:“爸,你说的对!野蒜能解河豚的毒!”我听得出来,父亲在电话那头儿,开心得像个孩子。
五
父亲搬到县城住以后,不知怎么就迷上了军品收藏。周末,我只要一回家,他肯定会打开自己的“百宝箱”,不厌其烦地把淘到的军品一件件抖罗出来,如数家珍般地向我“显摆”,直到我做出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嗯!不错不错!”他才满意地再问你一声“中吧?”,然后,如释重负。
母亲去世早。有一回换季,我给父亲买了一套休闲装。他试都不试,硬是执拗地逼着我退掉。追问原因,父亲干咳两声,有点儿难为情:“我在军品部看上了一架苏联望远镜。”
“走!咱们这就去!”
回来的车上,父亲开心地说:“这架望远镜,我看上有俩月了,生怕被别人买走喽!”为此,他急得连睡觉都不踏实。
2018年,我上了一趟井冈山,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大井参观毛泽东同志旧居。父亲说:“井冈山可是个好地方啊!”
我看同事给孙子、外孙买了带着枪套的玩具手枪,便花20块钱也给父亲买了一把。结果到机场遇上了麻烦,既不准随身携带,也不能办理行李托运,只好委托送站的老师发快递试试。从井冈山回来,我拎着一袋子特产回老家,父亲看都不看一眼,就问一句话:“给我买的手枪,带了没?”
“飞机上不让带,正发快递呢!”这下好,父亲可有事儿干了,一天至少一个电话:“快递到咧没?多儿到哎?”我推脱说:“快咧快咧!别着急!”其实我已经听送站的老师说了,快递也不给寄。
我怕父亲失望,便四处打听唐山哪里有卖的?朋友说:“我上网查一查!”第二天,朋友带来了好消息:“我搜了一下,只有一家公司可以邮寄,我给叔已经订好了,一把仿真玩具枪。”
周末,我和朋友直接去了丰南。当着父亲的面,我拆开一层层的包装,父亲急不可耐,马上找出老花镜驾到了鼻梁上,看着他爱不释手的兴奋样子,我在想,也许父亲的这种情结和情怀,才正是值得我现在学习的。从他身上,我似乎找回了初心……
六
父亲老了,因为三高,每年都要住院调理。有一次,我和弟弟通电话,他说父亲的血糖“爆表”了。“那就赶快住院吧!”这是我一贯的态度。
周六一大早,儿子陪我去医院看望父亲。病房里没有椅子,弟弟、小侄女我们只能在床边站着。躺着输液的父亲显得有些局促,竟坐了起来。以往父亲住院,我通常是放下足够的费用,坐上一会儿说上两句安慰的话,弟弟就让我去忙,他负责守护。赶上这天弟弟临时有事儿,便让我在医院陪护半天。临行前,不知弟弟从哪儿搞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休息。
临床是个58岁的大姐,因为血压高住的院,挨着大姐的是一个20几岁的小妹,听咳嗽声,应该是重感冒,有男朋友陪着。父亲讲话也不避讳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拉着家常:“过几天,等我出院喽,我还得上趟山海关,去看老房东,那是我的恩人呐!”这个老房东是父亲当兵拉练时的一个住家,他生病时,老房东给做了一盆儿鸡蛋手擀面。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一直念念不忘,每年都去看两次。
“中!咱们抓双休日去!”我答应着。
“成子他爷,咱们不能忘啊!当年人家冒着危险,给你爷做了一个手枪把儿,给咱们家盖厢房,也没要工钱。”父亲的目光里充满深情。“你爷爷27岁牺牲,我是遗腹子,你奶说我命硬啊!”
一边玩儿手机,一边听我们聊天的临床大姐跟父亲搭汕:“这是跟大儿子翻古呢?!”
“嗯呐,我怕他们忘本呐!”父亲说。不想让父亲再往下说,我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去水房打水。等我回来,父亲竟睡着了。听着他的鼾声,我反思:这么多年,我除了回家买东西、给零花钱,我对父亲真正尽到孝心了么?我像对待领导一样对待父亲了么?父亲念记旧情,不忘恩人,我做到父亲这样了么?
七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自从二十几年前老家装了宅电,每到我生日这一天,一大早,父亲准会打来电话:“今天是你的生日,别忘喽!”这么多年,这声问候一直从未间断过。
前年我生日这一天,父亲正在住院。此时,父亲已到了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喉咙里,吃饭和说话都很吃力。但在病床上,他依然让弟弟拨通了我的手机,依然说出了那句在我耳边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的问候:“今天是你的生日!”当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是父亲对我的最后一次问侯了。
前年的6月11日,我在父亲的床头守护了半天,下午去承德报到,参加省里的培训。当晚八时许,我在宾馆里突然接到侄子的电话:“大大,我爷要不中了!”接下来是他的啜泣声。请好假,我连夜往回赶。从承德出来,雨越下越大。坐在车里,我心如刀绞,泪水和车窗外的雨水交织到了一起……
我用纸巾擦干泪水,默默地将我在公众号里先前写给父亲的那些文字全部整理出来,发给了一位在网媒当总编的朋友。他以《写给我的爸爸》为题,第一时间在媒体发表出来。当时我还在高速上。朋友说:“这些文字算是写给老爷子的祭文吧!”他的话,令我一下子心都碎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我时常会想起他!也想起母亲!而且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他们!当我的生日这天又一次来临的时候,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那声耳熟能详的问候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不是父母眼里的孩子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地长大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情结令我懊悔,让我痛心。
父母的养育之恩,感之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