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文史 上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没有基座的墓碑

□ 刘士裕

管桦和他的墨竹

2002年8月17日上午9点来钟,管桦夫人李婉打来电话,说管桦在丰润女过庄突发心脏病,救护车正在赶往唐山途中,嘱笔者抓紧时间找医生,准备抢救。不多时,管桦在大儿子鲍河扬的陪护下,躺在了唐山工人医院急诊室病床上,院长、医生随后陆续赶到。当时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虽经奋力救治,但病情终未好转,11点10分心脏停止了跳动。

管桦走了。他是安详地、静静地依偎在故乡母亲的怀抱,拖着在邦国兴亡路上奋斗了一辈子的疲倦身躯上路的。

1922年1月9日,管桦出生在丰润女过庄一个农民家庭,1940年参加工作,先后在冀东抗日部队当宣传干事、冀东区党委机关报《救国报》做随军记者、冀热辽军区文工团任副团长,披着满身硝烟,终于在1948年12月12日迎来了家乡的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管桦留在北京工作。但他觉得唯有家乡才能给他以创作的灵感和激情。1957年,党号召作家深入工农兵生活,他好像得了令箭,连跑带颠地回到女过庄落户,潜心著述、写字、画画,且一住就是10年。爱人李婉也销了北京户口,被任命为村小学校长。

197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管桦卷回北京。1978年,稍有平静,他便固执地回到家乡,去完成抗日题材长篇小说《将军河》的创作。稍后,每年来暖气前、断暖气后的一段时间,他都要回女过庄,去享受“土暖气”给予的温馨。

记得2002年,管桦在女过庄村西头买了处旧宅院,建起了名为“有竹人家”的二层小楼。7月23日小楼落成那天,鲍河扬驱车送他回女过庄。管桦凭窗远眺,树梢上升起的炊烟在附近的玉米地上空飘荡,排排杨柳护卫着还乡河,远处绵延的北山隐约可见。他高兴地说:“忒好了,神仙也不过如此。”

女过庄,管桦仿佛只有在这片熟悉的热土,才能感受到思想的快慰、灵魂的自由。他曾在题画诗中畅言:“和农民一起脱掉鞋袜,高高卷起裤腿儿。踏着开满马兰花的硬泥埂,放水灌溉起伏着波浪的稻田。离开豪华宴饮荣誉和奴隶一般追求他人对自己崇拜的喧嚣城市,摆脱了那些炫耀财富的世俗应酬,召回消失了的激情,陶醉于劳作和遗忘的怀中。我爱荒远僻野的云里烟村,雨中荷塘,还有那浮云似的远山……”

也就是这次回女过庄,病魔已悄悄地向管桦袭来。8月12日,他感觉气短。因为前几天喘过一次,说是气管炎,没在意,依旧谈笑作画。8月17日早晨,突然大面积心肌梗死,于是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管桦辞世的当天下午,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市文联的领导赶到唐山。晚上,笔者陪他们去女过庄看望李婉,回来时已是次日凌晨。汽车在一片青纱帐里迷了路,顺着灯光找到一个加油站。里面一位十七八岁小伙得知我们是从管桦家来的,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特意送出三四里地,直到上了大路。当时他哪里知道,他所爱戴的管桦……

管桦就像他笔下顶天立地的墨竹,在“烟波野风中摇曳着翠绿枝叶,思念大地的恩泽”。同时,他也以坦诚之心和挚爱情愫,回馈着这片热土。管桦走后的那个国庆节前夕,笔者去女过庄看望李婉和鲍河扬,并做了一次专访,在他“第一次啼哭来到世上”的地方,听着他生命最后日子里的故事,令人动容:

8月13日,李婉见管桦心情非常好,便提出安排原来在女过庄小学教书的老师搞一次聚会。其实,管桦也早有这个想法。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女过庄落户时,李婉关心教师们的生活,带领他们抓教学质量,相互间建立起深厚的友情。上午9点多,6位老师从县城等地如约前来。谭茂增老师还特意把老伴带来,要见见李婉这位当年的“红娘”。中午合影留念后,管桦和李婉用米饭、水饺和家乡菜招待大家。管桦端起一杯葡萄酒,站起身,激动地说:“分别近40年了,很想念大家。当时学校办得好,就有大家对李婉的支持和帮助。敬一杯酒,祝大家身体健康,安度晚年!”说罢一饮而尽。这些平均72岁的老教师回忆起当年李婉及管桦到学校和他们一起聊天、打扑克的情景,无不肃然起敬。14日上午,管桦一气画了6幅竹梅图,嘱鲍河扬点上红色花蕊,两天后,托人把画分别送到了老师们的家里。

回女过庄后,常有乡亲们来串门。一天,邻居杨慧芝来看望管桦,一进屋就受到嗔怪:“听说你家小子结婚了,怎么不言语一声,这可就是你们不对了!”杨慧芝赶忙解释道:“孩子结婚时天气冷,没好意思惊扰您”。管桦忙说:“这么着吧,明天我给孩子画张画,送小两口留作纪念。待他们岁数大了,看到这是当年大伯给画的,还挺有纪念意义呢!”杨慧芝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清楚地记得,20世纪五六十年代,婆母患冠心病卧床不起,管桦和李婉一次次从北京买来药,送给老人家治病,使婆母的病一天天好转,后来还能下地干些轻活了。没过两天,管桦捎话让去取画,杨慧芝过意不去,贴了锅管桦爱吃的玉米面饼子送了过去。

多年来,村里无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管桦知道了,总要帮上一把。朱学臣家孩子多,生活不富裕。他儿子定亲时,管桦和李婉及时送去一千元钱以解燃眉之急。就在管桦去世前5天,曾把患糖尿病的邻居杨淑芝叫到家里,询问病情,嘱咐她要注意饮食,坚持服药,并说过些日子带她去北京检查一下。杨淑芝逢人便讲:“那么有名的大人物,没一点架子,心里总装着乡亲,好人哪!”

这次回女过庄,管桦用两天时间,总共画了5幅朱砂佛竹,第一幅就送给了韩进利。这韩进利家和管桦家是世交。抗战时敌人喊着要抓鲍子菁(管桦父亲、烈士)的子女,将他们斩尽杀绝。是韩进利的奶奶冒着生命危险,将管桦的二妹裹进被垛才免遭杀害。这次建新居,又是韩进利一手操持的。管桦深情地说:“你喜欢就拿去吧,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本来管桦和李婉商定,8月18日回北京安顿一下,国庆节后再回女过庄,由鲍河扬出面,请西大街的乡亲们,每家一个人到新楼欢聚一次,算是打个招呼:今后又要经常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了,请多关照。不料,就在8月17日上午,在被他称为“来到人世上的第一个旅店”的地方,他怀着这唯一的缺憾走完了人生的旅程。

管桦逝世后,安息在雄关高踞、云海苍茫的长城古道旁。汉白玉墓碑的后面刻有管桦书写的临终绝笔:“高空的云雀第一声叫出的黎明霞光,唤醒我繁华的梦。常春藤编织的桂冠,散发出紫色清香,竹林碧叶萧萧是我心目中的掌声。壬午夏于故乡浭水之滨,鲍河扬诗,管桦书”。碑的正面是管桦二字,取他墨竹的落款,没有“之墓”二字。下方是他常用的人名章,右上方是“有竹人家”的红色印章。墓碑下面没有基座,直接从大地深处拔地而起,被长城和周围的峰峦紧紧地簇拥着。每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远处传来雨后清风拍打着山间松柏的呼啸,仿佛是家乡父老,以及听着“小英雄雨来”故事成长起来一代人的热烈掌声。

唐山劳动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允许 请勿复制或镜像
冀ICP备08105870号-1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31201700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