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枝头花正开
第47回,薛蟠遭柳湘莲苦打,没脸见人,便以做生意为由去外面游艺。宝钗于是将香菱带进了大观园。这成了香菱短暂而苦难的一生里的最为恣意美好的一段时光。
宝钗知道她羡慕着大观园,却不知道,香菱不是贪恋大观园的美丽景致,而是羡慕着大观园的诗香。她一进大观园便拜黛玉为师,学习作诗。她刻苦认真,为诗如痴如狂。“精华欲掩料应难”,香菱的才气亦如这月光一般掩不住。她美好的根基与资质终于使她脱颖而出,借用宝玉的一句话便是:“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香菱,如同一块璞玉,质朴纯粹,稍加雕琢便光彩夺目。她心里、眼里皆有光,苦难折辱不了她。
除了作诗,大观园的精雅生活激发起她的玩心,那与小戏子们玩耍斗草的日子是多么惬意!每每读“红楼”,我都忍不住祈求让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只是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手里的夫妻蕙,宝玉手中的并蒂菱,竟都是这场美梦结束的前奏。宝玉挖土埋下的花草,袭人换给她的崭新的石榴裙,都已是这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日子的尾声。“连理枝头花正开”,那是香菱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岁月。命运亏欠了她太多,她终于在有生之年不负她的本性,跻身于大观园诗人的行列。
风波不信菱枝弱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连理枝头花正开”的下一句是“妒花风雨便相催”。沉浸在诗海中的香菱浑然不觉,命运再一次以狰狞的面目悄然靠近了她。
薛蟠回来后,即将娶亲。连宝玉都担心她失宠,娇憨纯真如香菱,却热切地盼望着夏家小姐早日过门,因为这样大观园里便又添了一个会作诗的人!作者以一个“呆”字来评定香菱,这不是批评,是痛惜。香菱之呆,是赤子之心,是热诚纯良,这与满心丘壑经纬的夏金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为她最终的香消玉殒埋下了伏笔。
夏金桂刚进门便来了个下马威,将香菱的名字改为“秋菱”。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设计陷害香菱,怂恿薛蟠毒打香菱,一步步将她逼上绝路。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是《红楼梦》里我最不忍卒读的一回。夏金桂的残忍、狠毒令宝玉百思不得其解:举止“形容也不怪厉”,和自家姐妹不相上下,“鲜花嫩柳”一般的夏金桂,为何是这等盗跖性情?他甚至找王道士寻“疗妒方”,期望治一治金桂的“病”。可惜这世上并无疗妒方,只有贪婪狠毒的心。夏金桂自恃出身高贵,以桂花自喻,实则全无桂花的馥郁品性,她居高临下地那句“菱角开花谁闻见香来”,只让人顿觉浊臭逼人。相反,香菱说的,静日静夜,清早半夜,得了风露的菱花苇叶之清香,令人为之耳目一新。这样一个纯净的女子,却死于薛蟠之贪与金桂之妒的双重迫害,这是《红楼梦》留给我的又一段意难平。
贪夫、妒妇的凌辱,薛姨妈的赌气,使香菱险些被卖。多亏宝钗拦下薛姨妈,让香菱跟她去了,将前路一径断绝。然而,香菱虽免于被卖,可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也形同遭到休弃,于是“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气怒伤感,酿成了干血之症。至此,香菱距离判词上那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的命运终于不远了。
《红楼梦》未完,可是香菱的判词写得明明白白,“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之死不会是续书里写得那般留下一子,难产而死,她应该是死于薛蟠与夏金桂的摧残凌辱。
虽然饱含着心痛与惋惜,可是我从来不认为香菱的一生没有价值。因为,她虽遭遇不幸,一生都在苦难中挣扎,最终也难逃被毁灭的悲剧命运,可是她始终都没有失去美好纯真的秉性,那是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出淤泥而不染,她香远益清,她至死都保持了莲的品性与心性。
甄英莲,“真应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