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悦读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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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艳葩繁叶护苔墙

□ 杜海红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

——《红楼梦》第44回

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

——《红楼梦》第60回

茉莉粉在《红楼梦》出现了两次,一次出现在怡红院的梳妆台,另一次却在贾环的手里头。

佳名偷茉莉

紫茉莉不是茉莉,据说它原产美洲,大约清代才传入我国。它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只是生命力顽强,极易种植,庭院里、篱笆边、墙角下,随意播下几粒种子便能成活。“斜阳墙角疑铺锦,红黄紫白交相映。”它花色繁多,可不仅仅只有紫色一种颜色。和它的颜色类似,它还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地雷花,这是因为它的种子像一颗小小的地雷;胭脂花,这是因为它的种子里有白色的粉末可以做脂粉。此外,它在傍晚时分盛开,因此也被称作“晚饭花”“洗澡花”。它开在夜间,清香怡人,又能驱蚊,因此也有的地方叫它“夜来香”。

紫茉莉从夏天一直开到深秋。在校园一角偶遇它的时候,周遭已是“树树皆秋色”的景致了,它却还在开放。只是秋风瑟瑟,它单薄的花朵上写满了落寞,看得我心里蓦地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红楼梦》里那个叫彩云的女孩。

风来冉冉香

彩云是王夫人的大丫鬟。王夫人有四个拿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在贾府,以王夫人的身份地位,能成为她的大丫鬟,绝非等闲之辈。只是,这令人艳羡的差使背后,却又有数不尽的辛酸。王夫人的四个大丫鬟,初时最得力的无疑是金钏。金钏因与宝玉玩笑被逐,玩笑的内容却是因彩云而起。宝玉跟金钏狎昵,扬言要将金钏要到怡红院,跟她在“一处”,金钏却笑道:“我到告诉你一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里拿环哥儿、彩云去。”就是这句话,断送了金钏的“前程”,甚至生命。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诚然是晴雯的判词里的句子,可何尝不是说彩云呢?彩云身为王夫人的大丫鬟,在丫鬟堆里是佼佼者,且不说那一两银子的月钱,光是服侍王夫人的这份体面就够让人眼馋的了。王夫人为人木讷,生平最嫌晴雯这样娇俏伶俐的女孩子,连喜欢戏谑的金钏也被逼得投了井,因此,作为王夫人大丫鬟之一的彩云,竟然背着王夫人与庶子贾环交好,着实匪夷所思。王夫人其人,我曾经在文章中阐述过我的观点,将其放置于特定的历史、社会背景之下,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彩云与赵姨娘母子私底下交往过密,竟然是通过金钏之口暴露在王夫人面前,不知道王夫人做何感想?她的暴怒真的只是对金钏吗?有没有对彩云的迁怒在里面?

这些我们不能知晓,但是却暗暗为彩云担心。令人意外的是,王夫人并没有因此“清算”彩云,彩云在第60回还好好的。如同那生命顽强的紫茉莉,虽然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却以它自己的方式不停地绽放着青春与生命。

也助晚妆忙

彩云再次出现却卷入了偷窃的丑闻之中。

王夫人耳房的箱子被打开了,丢了好些东西。荣国府的管家大权虽握在凤姐手中,可是名分上,王夫人才是真正当家的主母。身为主母,却遭了家贼,也是笑话。更糟糕的是,王夫人失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凤姐也不能坐视不管了。王夫人的东西被谁偷了?贼赃在何处?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有人肯声张。等晴雯一语道破“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读者才恍然大悟。

按理说,偷主母的东西可是大忌。良儿偷玉,坠儿偷金,都是怡红院的丑闻。奇怪的是,玫瑰露东窗事发后,彩云却轻描淡写地说:“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着实对此表示怀疑:王夫人的露是金贵的贡品,她连自己的宝贝儿子都没舍得多给,一瓶玫瑰露,一瓶木樨露,还再三地吩咐袭人不可糟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任由丫头随意取拿?便是芳官在怡红院如此受宠,也是对宝玉说明了情况,宝玉主动将露连瓶子一起给了芳官的。纵然退一万步,彩云说的是实情,可是毕竟东西是在王夫人不在贾府时拿的,跟王夫人在贾府时拿的性质完全不同。如若真的无所谓,为什么玉钏发现丢了东西会急得哭?为什么彩云一开始拿了却死不承认,甚至诬赖玉钏?

直到平儿出面告知五儿无辜被顶缸,彩云才将实情和盘托出:“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说了罢: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给环哥儿是情真……我原说是过两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里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彩云,为了爱情,为了贾环这个被人瞧不起的庶子,竟铤而走险,偷拿了主母的东西。在王夫人身边多年,彩云应该没少见识眉眼高低,金钏的前车之鉴想必也时常警醒着她,可是她依然做了背主偷窃、不计后果之事,怎能不让人唏嘘?

如宝玉所说,彩云是个“正经人”,有担当。她不肯因为自己的过失连累无辜的柳五儿,她也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甘愿冒险。彩云虽然犯了错,可是她让众人刮目相看:没想到,她竟这样有肝胆!紫茉莉的茎直立,虽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却能长到一米高,无端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看到它便想起彩云的缘故吧。

新妆近水低如诉

可惜,彩云待贾环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贾环自幼养在生母赵姨娘身边,深受阴微鄙贱的母亲的影响,没有成长为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子弟,却成了一个“人物猥琐,举止荒疏”的少年。在嫡庶对立的封建家族里,贾环的生存环境与生活条件都无法与养尊处优的宝玉相比,他对宝玉有着本能的嫉妒,更有日积月累滋生出来的恶意。他的内心是阴暗荒寒的,照不进阳光。或许彩云对贾环的真心与爱曾经给过他片刻的温暖?第60回,贾环去探望病中的宝玉,大概是怡红院的化妆品太出名了,贾环偶然见了芳官的蔷薇硝,伸手便要。宝玉不好拒绝,只得令芳官给他些。芳官看不起贾环,胡乱拿了些茉莉粉打发他。贾环受了冷遇,却依然兴兴头头地将讨来的茉莉粉送给了彩云,即使被彩云嗤笑为“乡老儿”,也不以为意,直说比外面买的好就行。

本来见贾环送彩云东西,还略感欣慰。可是没想到,玫瑰露事件暴露之后,贾环就对彩云起了疑心,怀疑她与宝玉相好,将彩云私赠之物照着彩云脸上摔,翻脸无情。不仅出口伤人,还第一时间将自己择出来:“不看你素日,我索性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一个庶子的卑微与可悲,在贾环身上暴露无遗。贾环的阴暗卑劣令人愤怒,同时也让人对彩云更添了几分心疼。

茉莉粉第一次出现在怡红院。平儿因凤姐生日宴当天受了委屈,被宝玉让到怡红院理妆,平儿亲试过后,心中暗赞这粉拍在脸上润泽匀净,秒杀铅粉。这里的茉莉花粉乃是怡红公子亲制,以紫茉莉花的种子做原料,以玉簪花苞为容器,“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是怡红院众女儿的专属特供。一盒两百年前的国产粉底,装在宣窑青花瓷盒里,真是情韵十足。可是我念念不忘的,除了这盒茉莉粉,更有宝玉为平儿的遭遇而伤感落泪:在宝玉的眼里,女孩如花如水,本就应该被呵护被滋养,可惜,贾琏却是个只知道“淫乐悦己”的纨绔子弟,并不知“作养脂粉”。这偌大贾府里岂止一个贾琏不知“作养脂粉”,贾环也得算一个。

平儿受了委屈,还有宝玉、袭人、宝钗等人的安慰,彩云却只能哭个泪干肠断。她一个人来到大观园,满腔委屈,无处诉说。趁着没人,将东西都撇在河内,看着那些东西在水里沉浮,她的心也碎了。而我,也仿佛看到了彩云命运的沉浮。

却怜华落秋妆怯

那一夜,彩云在被内暗哭。后来,竟染了“无医之症”。

这个“无医之症”究竟是什么病,曹公只字不提。医生无法医治的病症除了绝症,还有心病。无疑,彩云之症因心病而起,可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医治彩云的人只有贾环。然而,比不了彩云的一片深情,贾环凉薄冷漠,他成不了彩云的“药”。

关于彩云与彩霞这两个姑娘究竟是否一人,争论一直不断,第72回,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因到了婚配的年纪,被放出来了。彩霞没有被随意配给小厮,王夫人恩准她父母自行安排婚配。按这一回的文字来看,彩霞“与贾环有旧”,放不下贾环;赵姨娘也希望有个臂膀,一心想让彩霞给贾环做姨娘,于是怂恿贾环去跟贾政提,想极力促成此事。可是贾环的心里想的却是,凭她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个丫鬟,她走了,自然有更好的。这里的彩霞,可能就是那个曾经与贾环相恋后来分崩的彩云,也可能是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彩霞”。无论是否为同一人,贾环冰冷无情的态度都一样让人寒心。

爱上如此无情的贾环,彩云最终的命运会归向何方呢?她若与彩霞是同一人,那么作者已经明确在第72回告诉我们了:被凤姐强行保媒嫁与了旺儿家不成器的丑儿子。如果不是,那么这患了无医之症的姑娘,心神俱损,巨大的精神创伤往往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大概也命不久矣了!

如同那一簇簇美丽的紫茉莉开到秋末,她终将凋落在西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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