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副刊·文荟 上一版   
上一篇

小刘儿来了

□ 刘敬君

步入中年的我,身子开始发福,激情渐渐远去,单纯一去不返,冷漠、浮躁、圆滑,沦为赚钱工具。今晚,我冒着严寒到老孙家,也不过利益使然。春风中摇曳的“小刘儿来了”,早已零落成五片花瓣,随风而逝。

“小刘儿来了!”这是十五年前,我到鸦鸿桥批发书时,在金枝书店经常听到的声音。最初女老板叫我小刘儿,我才过而立之年,她至少长我十岁,这么叫并无不妥。后来,她男人、女儿、店里唯一的小工儿都这么叫。小工儿是个女孩儿,二十来岁,中等个头,微胖,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杏核儿眼,说起话来笑容可掬。

现在想想,我那时确实还小。三十出头,一米七六的个头,128斤体重,头发又黑又密,皮肤白皙紧致,大体保持着高中时状态。高中毕业后,我教了十多年书,没怎么出过校门,忽然赶集卖货,步入纷繁复杂的社会,像个小学生。从前是自己以上帝身份说三道四,如今换了位置,被别人评头论足,挑挑拣拣,一时半会儿还真不适应。集市上,有人彬彬有礼,出手大方,有人胡搅蛮缠,抠抠搜搜,有人马马虎虎,有人斤斤计较,有人宽宏大度,有人尖酸刻薄,有人气质高雅,有人俗不可耐,有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了书就走,有人成天看,一本不买。一位80岁老太太买本一块钱的书,非要少给两毛,想给孙子再买个烧饼吃,我没吱声,算是默认。可刚买的不干,问我怎么这样做买卖,一本书两个价,买的还没走就降价。我头也不抬说,就两毛钱,至于吗?我的书,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我儿子买还不要钱呢。先买的要退货,我说谁都不卖了,结果俩人都跟我吵。后来,打烧饼的说,这事怨我,欠摔打,开始都这样,慢慢把棱角磨平就好了。

他说得没错,我不会投其所好,经常跟人甩脸子。大集上,别人卖货不断对着人群吆喝,有的还加上演示,甚至跑路中间拦着人问,看谁被吸引过来马上嘘寒问暖,看人脸色行事。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我是另类,就像树林里一片蝉鸣,而我是那只哑的,一声不吭,静静地趴在树上,任同类可劲儿叫也无动于衷。有人来买书,我属于挤牙膏式,问多了就烦,价给低了就假装没听见,还要白对方一眼。有人故意说好价又放那,还要给更低的价,不答应就走,好多卖家确实会一咬牙,喊他回来。我却很少讲价,也不会把走了的叫回来。一位妇女要了这本要那本,还好价还要少给,我把书从她手里夺过来,告诉她不卖了。“不卖你摆这干啥?我这是买你东西呢!”我被怼得哑口无言,扭过头不理她。

进货时才能找到主人感觉。一进门都是笑脸,耳朵里塞满客气话,小工儿跟在身后介绍,选好后帮我拿着,钱不够可以欠着,卖不掉能换。金枝书店小工儿特别细心,贴心,就像个懂事的学生,一边给我介绍,一边跟我聊天。

冬日集上,站到晌午10点多,冰坨似的脚才化过来。寒冷刚去,麻烦来了。两小时前,一个小孩儿买了本一块钱的童书,他爸忽然风风火火来找,要换作业本,我说没有,他要求退书,我说不退,他往前冲我就往外推,扭打一阵被人拉开。晌午连饭都没吃,直接去鸦鸿桥进货。来到金枝书店,我一推门,暖流扑面,小工儿走过来笑着打招呼:“小刘儿来了!”清脆的声音,甜甜的笑容,让这几个字如绿茵中的五瓣花,清纯优雅,喜气洋洋。肯定看出我是带着一肚子气来的,她问我有啥不开心,我把集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她告诉我:“其实咱们都一样,卖东西啥人都能遇见,有时确实是受气,不过没办法,为了混口饭吃。老话说得好,和气生财,不管怎么说,咱把书卖了就好。”也许被这氛围感染,我像吃了颗顺心丸,心头堵着的那股气,一绺一绺顺下去,又像冰雪遇到暖阳,一块块融化。

算完账她打包,照单子把书一本本、一层层竖着摆进尼龙袋子里。她手脚麻利而不慌乱,把袋子装得满满登登,结结实实,提起来像木块。我也试着装过,松松垮垮,七扭八歪。后来,她用包装纸打包,尼龙坯子系好。她打包又快又结实,把书按大小摆放,多余的巧妙地插进去,打出的包平平整整,严严实实。她还会根据客户要求,包打得可大可小,可长可方。看我骑摩托去的,她就换上防雨淋的包装纸,打容易煞车的大扁包。

几年后她们书店不干了,老板给我推荐另一处,店主老孙,我很快找到。那个夏天,路上下了暴雨,白衬衫浇精湿。天晴了,继续走。

刚走进大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宛如天籁:“小刘儿来了!”万万没料到,迎接我的,竟然是金枝书店小工儿。怎么是她?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我被惊喜砸晕,那笑脸和声音似一张异域的梦幻的网,把我罩住,找不到方向,听不到声音,张不开嘴巴。原来,金枝书店老板是她姑姑,这里是她家,批发书的是她父亲。我往金枝书店跑了五六年,三天两头见面,熟得亲人一样,忽然从眼前消失,多少有种失落感,尽管只是买卖上的交流,连姓名都不知道,而她也不过为了生意。从此我再不能走进金枝书店,没机会在她陪伴下选书,再也听不到那声“小刘儿来了”,她不过是人生旅途中一个匆匆过客。本以为剧情就此完结,相聚又分手也不止一次,我去别家进货,对方同样热情有加,一朵花飘逝,还有无数朵盛开,很快就淡忘。谁知命运跟我玩儿了个反转!

我和老孙一边说话,一边选书,她也跟在后面不时插话,一个劲儿看着我笑,说我那小白衬衫可惜了,要不要洗一洗。我也跑了题,避开书不谈,一直回忆跟她的过往。后来她让爸爸去忙,她还像从前一样,一边给我介绍书的品种、价格,告诉我哪本卖得好,怎么卖,让我多选几本,一边聊天,交流卖书心得。我觉得便宜,就拿了不少,他爸提醒她,别往外踹书。就是别往外硬塞的意思,那是嫌她给我的价太低。

算完账,看爸爸笨手笨脚打包,她挤过去:“还是我来吧,这么打包书容易散,我来吧。”说完,她麻利地把书摆好,上下左右变戏法似的绕几道,包就打好了。从那以后,我每次去了她们家,都是她给我打包。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她妈妈拿出一本相册给我看,原来是她的结婚照,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修剪了时髦的发型,优美的姿势,或柔情似水,或亭亭玉立,或明眸善睐,或脉脉含情,或似笑非笑,确有明星风范。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为给上课的孩子买书,再次去她家。三九天,晚上,像走在冰箱冷藏室里。正和老孙说话,耳边响起久违的声音:“小刘儿来了!”竟然是她,手里拿着一双筷子。

我自嘲地笑了笑,小刘儿走了,来的是老刘,儿子都20了,还小刘儿呐?她笑:“叫小刘儿不是好听吗?你一直都是小刘儿啊!”她长期不在家,只能老孙跟着我选书。把账算好,她抢着上去,蹲下身,打包。我发觉她身段、脸庞,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依然如故。打好包还要往外搬,我赶紧接过来,她送出屋,我再三让回去,说外面太冷,她还是送到大门外,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告诉我慢走,拐弯处回头,发现她还在那里。那目送我的身影,让我看到自己年轻的样子。

一边走着,“小刘儿来了”还在烟花般怒放。冷月下,寒夜里,这句话如火把,照亮了我的心,温暖了我的情。也许,转身即是世俗、衰老、冷淡、无奈,但此刻,我承认脆弱,我相信年轻,我选择流泪。

唐山劳动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允许 请勿复制或镜像
冀ICP备08105870号-1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3120170003号